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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立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郭象〈莊子注〉研究》、《氣本與神化:張載哲學述論》、《匿名的拼接:內丹觀念下道教長生技術的開展》等專著,并有《近代中國之種族觀念》、《宋代思想史論》、《帝國的話語政治》等譯著。
孟暉:作家,著有《貴妃的紅汗》、《花間十六聲》、《潘金蓮的發型》及長篇小說《盂蘭變》等書。
小莊:果殼閱讀掌門人、作家,代表作《不要和地球人談戀愛》等。 攝影/童立
張知依:大學四年級學生。
青閱讀:近些年女性閱讀越來越成為一個盛行的概念,很多網站還專門開了女性閱讀頻道甚至是專門的女性閱讀網,媒介上也會常?吹浇o女性開的各種書單,比如女人一生必讀的多少本書、成為一個美麗女人必讀的書目等等,這些書單總結下來基本上有幾個特點,或以文學名著打底,但這些名著也大多與情感、婚姻、家庭相關;二是女性作家的作品,比如簡·奧斯汀、張愛玲等;再有就是一些藝術修養、育兒、美容、持家一類的書。各位對此怎么看?
小莊:我覺得這都是從消費出發的,給女性開書單也有消費引導的因素在里面。因為說白了女人的錢特別好賺,就像逛街買東西,男人可能目的性比較強,買了東西就走,但是女人是比較容易被左右的,會聽人推薦。給女性開書單是鉆了女性特點的空子,但也給女性一個選擇面。
青閱讀:我們也注意到,有人說“女性閱讀”其實就是一種市場定位,本身與閱讀無關。有了這種市場定位,就很容易看到情感、婚姻、育兒、美容、烹飪類書籍有了宣傳的渠道。但在此之外,很多要求女性變得優雅、提高修養的書單,據了解其實不少女性對此反彈很大,孟暉的微博里曾經就轉發過類似的吐槽:為什么我們女性就只能看這種風花雪月的書?
孟暉:其實,最現實的問題是,在社會競爭中,如果一個女性不能擁有與男性一樣的知識結構,就會在與男性的競爭中處于劣勢,所以這從根本上僅僅是女性生存的策略問題。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上,對女性的教育都有一種特定的方式,就是讓女性在智力形成當中就構成對男性的依賴,比如說讓女性不了解政治、經濟以及世界的知識,于是就做不了任何政治上或經濟上的有效決策,只能做家門里買不買油或醋的決策。然而,一旦一場宮廷政變發生,是不是全家應該出逃,這個決定就必須由男性來做,因為女性沒有一點兒這方面的知識。當然,這實際上是具體的生產力水平和生產條件下形成的社會結構,它要求男性和女性分別扮演給定的角色。但是在今天,現代社會已經發展到這樣一個階段,要求女性成為與男性一樣的社會勞動力。所謂的“女性書單”實際上是落后于社會現實的表現,是向前代倒退,信奉這種書單的女性一定會被社會競爭淘汰。
如果具體討論女性閱讀的書單,我認為不能有奧斯汀的小說,如《簡·愛》這類言情作品,而要有天文學、軍事史、考古學這類范疇的讀物,要有如《左傳》這樣的政治史,也包括托爾斯泰、左拉等重量級作家的作品。說白了就是,一份符合現實形勢的女性書單,必須是百分百的傳統觀念中適合男性閱讀的著作的書單。原因在于,歷史上,凡被認為具有關鍵作用的知識都為男性掌握,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科學,政治學、經濟學也是明顯的例子。要知道,在歐洲很多語言當中,“男人”和“人”是同一個詞匯。也就是說,“男人”掌握的知識才是“人”的知識。所以,一個女人如果不建立起與男人一樣的知識結構,那么她就永遠是比“人”更低一等的“類人生物”。所以,那些軟綿綿的女性書單實際就是讓女人甘心做“類人”的低等生物。在一個人類社會里,你是一個比人類更低的活物,你就別幻想獲得生存安全。舉個最庸俗的例子,如果你沒有當代法律知識,你就在婚姻當中根本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權益以及財產。
楊立華:智慧的層面一定要分性別嗎?恐怕不見得。我們撇開女性主義這個激烈的角度來講,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有什么性別?男人一樣,女人也一樣。講人的節制,這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比如說“知止”,中國文化最根本的就是“知止”,就是要持久,他知道在什么地方讓自己停下來!吨芤住防镉袔棕允巧婕芭缘,比如歸妹卦是講女子嫁人的。非常有趣的是,雷澤歸妹有三個陽爻三個陰爻,陽爻比較好,陽剛能持守。不是說女性不可以有陽剛,凡能自守之人、有節制的女子,就有歸妹卦里所說的陽爻,所以在這些地方,我覺得,過分地強調女性閱讀恐怕是有問題的。
讀經典是普遍修養,要警惕女性閱讀中的倒退
楊立華:我這些年在外面上國學課,帶著學生讀《論語》、《孟子》,包括讀《周易》,發現真正想讀書的人,沒人會覺得這是我不該讀的,這沒有特別明顯的男女的差異。比如說理解問題的角度會有不同,但說這樣的經典是男性獨有的經典,以我的教學實踐來說,在今天尤其不成立。你說女性一定要去讀什么特定的書?《紅樓夢》不是只有女人該讀,男人也該讀。還有一些對我們了解人生、思考人生有特別大幫助的書,比如說中國人對于“四書”、“老莊”,你得知道吧?有那么多平正闊大的經典都值得大家去讀,這是普遍修養,不分性別。
但是現在的女性書單里,確實有很多東西我們可以認為是反動的,F在中國女性在外工作的比例很高,而且工作的職位跟男性也沒有大的區別。但是即使是這樣在事業上非常有成就的女性,她有的時候也會非常自覺地按照男人的趣味去打造自己,這到底應該怎么去看?我覺得從人的解放和平等的角度上講,這當然是一種倒退,可以說是女性又一次重新回去接受男性的趣味對自己的塑造。
實際上這個問題也要分開來談,古代女性也有一些專門的讀物,比如《列女傳》、《女兒經》,在傳統社會里其實有它的意義,因為傳統社會傳承家族的品德基本上是靠女性來承擔的,女性的職責絕不僅僅是照顧家務什么的,她絕對是整個家族品質傳承的根本,這種傳承是靠婦德——那個時候強調的女性道德來完成的。當然那種女性道德你可以認為是封建的或是傳統社會下對女性的一種束縛。但它的確也傳承了非常美好的東西。然而我們今天再強調女性閱讀,如果我們說的那些書單連這個作用都沒有,僅僅是一個消費的態度,那么我們總體上應該持批判的態度吧?如果是像剛才我們說的那樣,僅僅是配合男性的趣味,把自己打扮成所謂的淑女,而且是男性喜歡的淑女,那這恐怕真的是一種回潮,恐怕跟古代女性的專門閱讀還不太一樣。
青閱讀:楊老師,不論是高校里的對傳統文獻的閱讀和研究,還是現在社會上講國學的各種班,就您所了解的情況,讀《列女傳》、《女兒經》的現象多嗎?
楊立華:沒有。我們有個社團叫“儒行社”,只有他們在云南支教的時候給一個壯族的女童班講《女兒經》,而且凡是認為是糟粕的、不益智的內容全部刪除,我完全贊同。我覺得就是不對,現在再講這個東西,我老有個說法就是“詐尸”。講國學不是“詐尸”,講它如果有意義的話,當然是說明哪怕到了今天這樣一種社會節奏之下它應該對我們是一種智慧的引領,如果它確實有些不好的地方,我覺得就要拋棄。這是我的一個基本態度。本版文/本報記者 劉凈植
性別的先天差異與后天選擇
小莊:我在做一本科普書叫《性別錯覺》,美國人寫的,就是在談我們的性別是天生的還是被塑造的,它經過很多科學實驗來得出結論。的確,從科學層面上,男女的大腦在天然上是存在差別的。女性大腦左右腦的連接會更頻繁,而男性是前后腦更頻繁,所以這會導致男性和女性在行為方式上的不同?茖W家們最終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就是自閉癥其實是一種過度男性化的大腦。所以說這是我們的生理基礎,我們把這種差異完全否認是不對的。但是科學家們在行為觀察研究時發現,小孩子在玩具選擇的時候,成人的引導和暗示導致的結果會非常明顯,所以性別的確更大程度上是一個后天的塑造。
還有一個案例,前幾年不是有一個哈佛校長因為說了侮辱女性的話被開除了嗎?然后就有好事者針對他的言論去研究,結果的確在統計上會發現從事數理研究工作越到高層女性越少。他們一路跟蹤發現,在高中階段這種差別還很小,女孩子數學成績很好的很多,到了大學和研究生階段這個數據會急速下滑,背后統計出來的原因是因為這些女孩都非常聰明,但是她們會利用這個優勢選擇從事律師、證券分析師等工作,都會非常成功,她不用選研究這條非常艱苦的路,自然也就從這個領域流失了,導致最后看到在這個領域研究的多半是男人。我覺得社會的潛移默化給了女性性別選擇的機制。
張知依:我覺得這種差別真的存在的話,更需要讓女性吸收一些偏男性化的東西,來彌補這種差異,而不是說開過于情感類的書單。像我們很多同學還是愛看言情小說,就會陷入到卿卿我我,覺得感情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就會缺少邏輯、科學,更加走偏。
小莊:但邏輯的建立還真的是個很艱苦的過程,因為我在現實中發現,很多男生也沒有邏輯,然后我希望他變得有邏輯他很抗拒。
書單和懶人
青閱讀:書單這個東西,感覺小時候好像不多見,最多是老師推薦一兩本書而已。至于女性書單,過去更是沒聽說過,男生女生讀書可能各有偏好,但并不是完全按性別劃分的。
楊立華:其實書單本身就是一種懶惰的表現。上課總有人讓我開書單,我說《論語》、《孟子》、《周易》,到哪兒都能買到,你只是讀的遍數比我少唄。再說,我把我看過的書都列給你,你讀完了就成為我了?不是這么回事吧。你連找個書都覺得煩,還得別人給你提供現成的。當然,老師開書單引導學生是應該的,但是任何一個好學生都不會只看老師給開的書單。
青閱讀:所以只會按照書單看書的讀者,恐怕也不是好讀者。
楊立華:但是,書單作為一種提倡閱讀的行為,也還是值得鼓勵的……
張知依:因為還有比依靠書單來閱讀更懶的讀者,比如微信之類的,直接推送到眼前。
青閱讀:那么就要看,當所有東西推送到你眼前,你是被動接受,還是主動選擇。
楊立華:主動閱讀是一種積極行為,但今天大家不愿做困難的事情,比如你讀一本經典著作,你調動的智力、投入的力量自然要高,學數學那么難,自然沒有游戲機好玩……我們不妨忘掉性別來談問題,也許更公平。我們不談女性閱讀,而談普遍閱讀。不談女性修養,而談人的修養。比如說,什么叫優雅?一個人在生活中照顧他人的感受,那么無論男女,都很優雅;一個人不追隨時風,能保持自己的節制和勇敢,就是優雅……實際上,現在某些所謂的“女性書單”,不是在教優雅,是在教作態。
女性的狀態其實挺決定男性狀態的。一個社會成長的動力取決于女性鼓勵的目光。為什么中國古代重視婦德?原因就在這兒。一個慷慨、正直又剛毅的母親,她的兒子也非?赡苁强犊、正直又剛毅的人。一個女性可能影響兩到三代人。
淺閱讀與深閱讀
楊立華:網絡閱讀、微博、微信自有它們的意義,但是大眾化的、普及的閱讀,永遠代替不了專深的閱讀。而這種專深閱讀,依照目前的狀況,在網絡上大概還難以實現。
孟暉:也就是說,書單的作用本應是鼓勵人們去做專深的閱讀,結果現在變成了鼓勵娛樂化的閱讀。
楊立華:閱讀人群的基數大,有一定的益處,但不見得閱讀水平就高。就像曾經幾億人騎自行車,不見得自行車比賽就能優勝。閱讀的高度,來自專深的閱讀,除了學院教育、研究機構來保持一部分,還需要外圍一批比較有興趣的讀者來維持,而網絡閱讀對此沖擊恐怕很大。
小莊:其實在更大范圍來講,也許整個社會都被開出了“女性書單”。我曾經和朋友討論小說,就覺得近二三十年的當代小說缺少陽剛的氣質,大多數中國作家缺乏理科訓練,缺乏知識體系的架構,題材狹窄,視野受局限……即使男性的作家和讀者,其實也深受這種“女性氣質”的荼毒。
青閱讀:所以我們看到劉慈欣的小說會眼前一亮。這也讓人想起曾經熱炒的韓寒、郭敬明的神話,他們數學不好……
小莊(笑):寫寫新概念就行了……
孟暉:小莊說得非常好,全社會都被開了“女性書單”。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普遍的閱讀能力確實比西方差一些。我在國外買了一本《李約瑟傳》,深有感觸,國外有很多作者通過寫這樣的科學家傳記就可以成為一個暢銷書作家,這種傳記就能上大報紙的暢銷書榜,這類書會有一批中產階級的讀者。在中國這是不可想象的,可能歷史類的還好一些,科學、宗教、哲學的普及書很少,一方面缺少這方面的作家,另一方面讀者水平也有限。
小莊:我們的讀者更希望得到實用的東西。我自己本來很想做一些經典的科普讀物,但一直沒能實現,這種書的受眾是非常有限的。所以現在只能做一些針對熱點的、輕松的科普,像這個東西能不能吃,那個東西會不會死人。讀者從中很難獲得一個體系。有時候你想給讀者一些暗示,比如引導讀者面對謠言應該怎么思考,但是讀者會只想要一個結論。
楊立華:有的讀者還覺得自己得到結論就是“走進科學”了。這涉及到作為綜合素養的一部分,我們應該有哪些基本的科學知識?如果我們對分子生物學有基本常識,面對轉基因的時候也就不會很無措。
悄然的變化
孟暉:我認為,性別領域的革命正在發生,比如“耽美”就是一個標志。一些女孩子寫言情小說,主人公都是男性,寫他們的戀愛行為,然后讀者也都是女孩子。這些小說、這個現象也許不高級,有種種問題,但非常值得關注。這是在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女性第一次有權利來消費男色,須知,以往在寫作中消費女色從來都是男性的權利,從前的女性絕對不敢想象自己可以有這樣的舉動,如此對男性不抱敬畏之心。不過,特別好玩的是,這些作品仍然保持著傳統的男女言情故事的結構和套路,要的那點東西,比如安全感、溫飽、寵愛等等,完全一樣,這也說明女性重新塑造自我、自我解放的道路還很漫長。
小莊:耽美也包含著現實中女性對男性的幻想,她可能有過高的期望,得不到,于是希望通過另外的渠道來體會那些東西。和韓劇的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孟暉:耽美是很復雜的現象,但是看得出來,耽美文的女性作者和讀者一般都受過比較好的教育,能上網,對于語言、文學都有較好的修養,這也是女性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等改變之后的一個現象。并且,耽美是借助互聯網形成跨文化、跨國界的擴散,成為全球化的風潮,僅僅這一點,也證明文化進入了新的階段。
青閱讀:如果說近些年來女性閱讀的門類有什么變化,可能耽美確實是一個新現象。小說、動漫,從非主流的陣營里慢慢擴大影響,剝除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以后,搖身一變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比如很紅的英劇《神探夏洛克》,也帶有這種氣息,另外有一個新詞“腐女”也常在網上被使用。想請知依談談,你的同學閱讀耽美文普遍嗎?
張知依:我是不怎么看耽美的,但我沒有代表性,我身邊的同學看得比較普遍,應該是從高中就開始看了。我對她們讀的過程中那種幻想也不太能理解。她們都沒有男朋友,對她們的心理和訴求,我猜測可能是希望得到關愛。
青閱讀:通過什么渠道呢?
張知依:基本是網絡。有的是貼吧的粉絲在創作。
孟暉:歷史上,女性作家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可以寫耽美文這樣的東西。但是,在今天,它漸漸成為一個潮流,開始進入流行文化,在流行文化中,女性的這種特殊視角也被照顧,因為耽美作品能賺錢,由此也可看出,現代女性的經濟能力已經足夠強大到塑造人類的文化,塑造人類文明的面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