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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簡介
蘆葦,著名電影編劇、電影策劃人,由他編劇的電影曾屢獲國際大獎——包括《霸王別姬》,獲第46屆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棕櫚獎;《活著》,獲第47屆戛納評委會大獎、人道精神獎;他策劃、編劇的《圖雅的故事》獲第57屆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獨立精神獎。近年來,蘆葦對價值觀和電影類型的強調影響廣泛,對當代電影尖銳而懇切的批評已成為華語電影領域不可或缺的聲音。
最近,一本《電影編劇的秘密》(以下簡稱《秘密》)的書在流行,人們猛然發現,第五代電影的標桿性人物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叫蘆葦的編劇?梢哉f,這位幕后人物醉心于史詩性題材,以一己之力,大大提高了第五代電影的整體海拔。打一個不那么恰當的比喻,蘆葦的肩膀上站著一群我們熟悉的大導演——張藝謀、陳凱歌等國際級導演,其實都是憑借蘆葦的劇本,完成了自己的巔峰之作。而此后,蘆葦雖筆耕不輟,卻由于各式各樣的原因,劇本一直難以搬上銀幕,這既成為他個人的遺憾,更是時代的遺憾。
記者眼前的蘆葦為人質樸,略帶幾分靦腆,說話慢條斯理,言簡意賅。在座的還有王天兵先生(作家、學者,策劃編訂撰寫各類圖書20余種),他是《秘密》一書的合作者,和蘆葦曾多次對話,相當熟悉蘆葦的創作。
王天兵對蘆葦的評價是:他是個怪胎,身上沒有那一代人身上要么謙恭要么傲慢的毛病,他真實而自然,堅定地做自己。他雖然生于50年代,卻把時代從自己身上洗刷掉了。
沒上過幾年學,沒弄亂腦子
北青報:您三十六七歲當編劇,與魯迅38歲寫《狂人日記》相仿,屬于思想意識完全成型以后才開始寫作。在這之前有沒有文學經歷?發表過作品嗎?
蘆葦:沒有發表過。我從小就喜歡舞文弄墨,寫過一個中篇《一天有24小時》,研究自己到底是什么材料組成。當時好像有人還很愛看。我按照時間來結構這篇小說,很樸實地寫下自己一天之中想了什么事兒,跟誰打交道,干了些什么。
北青報:人們通常的印象是蘆葦擅長改編,比如改編自小說的《活著》和《霸王別姬》,幾乎代表了中國當代電影的最高成就。但我發現在您的早期作品中體現出高度的原創性,像《最后的瘋狂》,怎么會想到寫這么一個故事?有生活原型嗎?
蘆葦:這是一個命題作文。周曉文在雜志上看到一個美國故事,女兒被強奸了,母親要自己破這個案子。小故事,就幾行字。
北青報:我印象最深的是,女主角是婦產科的護士,對自己的職業充滿了懷疑和審視,怎樣能夠把一個與您相距甚遠的女性形象,寫得那么有生活質感?
蘆葦:因為我母親就是護士。
北青報:難怪!您前兩部作品都是寫公安和罪犯,對罪犯的刻畫比較超前,用客觀的、記錄式的眼光去描寫他們。與后來賈樟柯的《小武》視角很像。
蘆葦:我寫人物只是寫命運史,并不想給他們貼標簽。一個作品,最好從各種角度都能理解,貼標簽啊、定位太清楚的話,跟生活的真實是相違背的。
北青報:據說陳凱歌導演當初是看了《瘋狂的代價》,喜歡里面的臺詞,才找您談合作。您的臺詞確實非常上口。
蘆葦:文藝腔,說假話,歷來是我們銀幕上的一個頑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要避免這個。要說人話,說生活的語言。
北青報: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但很難做到。
蘆葦:誰都知道生活里的語言是很豐富的、生動的,可為什么一寫到紙上就成了假話呢?這是一個問題。我們的環境、我們的教育一定出了問題。我上學只念到初二,后來都是靠自學。因為沒有上過什么學,沒受到不良影響,我一開始寫就比較本色。
北青報:為什么只念到初二?
蘆葦:我當時是個壞學生,老師不待見,三門功課不及格,很可恥地留級了。后來我做了編劇,老師很驚訝:他是個壞娃子,怎么當了編?
北青報:你有學不好好上,當工人干了一個月就辭職,唯獨編劇一干幾十年。編劇這項工作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蘆葦:能發揮想象,有心靈自由,這是其他職業所不具備的。
北青報:我想問一下王天兵先生,您對蘆葦早期的作品怎么評價?
王天兵:我前不久又看了一遍《瘋狂的代價》,其中的動作場面現在看來有些幼稚,但是人物刻畫、臺詞還有結構,我認為還不過時。這部電影的最大遺憾是,周曉文和蘆葦沒有繼續合作下去,把警匪片拍下去。去年12月中旬,我見到周曉文,他已經老態龍鐘了。我跟他說,太可惜了,如果你沿著《最后的瘋狂》的路子拍下去,再拍10部,你就是中國的吳宇森。他后來拍《二嫫》之類,想獲國際獎,腦子亂了,過去20年不知道他在干啥。
蘆葦:周曉文一直找不到自己的才華在什么地方。其實他的才華在警匪片上。
關于第五代、第六代和第七代
北青報:您有一句名言:第五代不會講故事,不懂表演。
蘆葦:第五代在學校受的都是經典和藝術片教育,他們不太懂商業片的規律,在敘述的手段上不太講究。他們養成了一種不好的習慣:概念先行。其實,概念和內容應該是平行的。而且學風比較單一,都想拍大史詩,對于警匪片、愛情片、小資片,學校是看不起的,當時很排斥。
北青報:您還說到,第六代也不會講故事。
蘆葦:第六代對于史詩的感覺不如第五代。他們沒有歷史感,也沒有對文化價值終極追尋的習慣,第六代只是比較個人化,視角比較窄。價值觀混亂,將來到了第七代、第八代,這個問題會更加嚴重。
北青報:都不會講故事,第五代和第六代有什么區別?
蘆葦:第五代比第六代會講故事。在第六代里,故事敘述能力幾乎喪失掉了。婁燁的《紫蝴蝶》那么多演員,那么大投資,故事講得亂七八糟的。
北青報:第五代的導演,比如陳凱歌,追求宏大敘事,有情懷,但拍出來總和觀眾有些隔膜,比如《梅蘭芳》。
蘆葦:他至少有那個目標,追求大的東西,但他的能力,與他的每次臨場發揮是不是好,是另一回事。在拍攝《霸王別姬》時,團隊挺棒的,團隊能解決問題。到了以后,基本是靠他自己解決問題,到《無極》,那是真正的陳凱歌。
北青報:他格局倒是挺大的。
蘆葦:陳凱歌不是格局大,是場面巨大。
王天兵:你回頭再看他的《邊走邊唱》和《風月》,和《無極》是一脈相承的,就是刻意追求深刻,賣弄思想。教主情結,在他和張藝謀身上都有,那是時代殘留在個人身上的味道。
北青報:教主情結?
王天兵:就是把個人意志凌駕于他人之上。而蘆葦是個怪胎,這本書里也講道,他生于50年代,但把時代從自己身上洗刷掉了。這句話是尼采說的:“什么是藝術家?就是把時代從自己身上洗刷掉的人!蹦拘囊舱f過類似的話。
蘆葦:第五代最幸福的是,當他們做導演的時候,他們的社會課、人生課都已經上完了。他們都插過隊,當過兵,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十幾年了。
王天兵:我覺得,從世界電影的格局來說,第五代成就平平,但后面的第六代、第七代太差,就顯得他們很高大。
北青報:說一說第六代吧,為什么您和王全安的合作最后鬧得很不愉快?什么原因?
蘆葦:王全安如果看懂了我的劇本,我相信他是另外一個態度。我在電影界待了這么多年,痛感電影界的人歷史和文化的學養不夠。你寫出來了,他看不懂。
北青報:您接觸過不少年輕的電影人,從他們身上能看到希望嗎?
蘆葦:總的感覺,年輕一代應該比第六代強。他們有先天優勢,直接和電影打交道,接受各種電影文化是自由的,他們身上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市場適應能力。但問題也在這兒,他們擁有資金,擁有自由,但是他們沒有堅定的目標和價值觀。他們在主題方面說不清楚,影響到情節的敘述。
北青報:第五代的鄉土情結,第六代的小城鎮情結,可是到了第七代,似乎找不到精神上的母題。
蘆葦:第七代在出道時,都是干廣告出身,解決生計問題。廣而優則選,然后成為電影導演,這里面存在一個改變自己身份的問題。廣告人怎么成為電影人?他們中間有鴻溝,必須養成自覺梳理自己價值觀的心態和習慣。
以為好戲就要開始,沒想到這只是一場春夢
北青報:聽說您寫《白鹿原》,歷時五年,七易其稿。為什么不斷推翻自我?
蘆葦:我一開始寫《白鹿原》,對主題的認識不是很清楚,看的次數多了,開始有原則,有目標了。
北青報:在第幾稿找到感覺?
蘆葦:寫的次數太多,記不清了,反正前三稿我都不滿意。到第五稿的時候才漸入佳境,第七稿相對而言比較成熟,但我在想,是不是還能更精到?將來誰能拍,再根據導演的要求做第八稿、第九稿。
王天兵:我看了第七稿,渾然天成,你能感覺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歷史的洪流裹挾著人們在走。
蘆葦:我希望它緊湊,雖然很長,兩個半小時到三個小時,但觀眾會感覺只看了一會兒。
北青報:這個《歲月如織》(2009年完成)是什么?
蘆葦:《歲月如織》是《白鹿原》的姐妹篇!栋茁乖窌r間跨度從1904年到1948年,《歲月如織》從1948年一直寫到1998年,正好貫穿二十世紀。吳天明找我,有個小說叫《農民日記》,是陜西農民寫的。它寫得并不好,但給了我一個舞臺,我接手以后寫了兩稿。從一個婦女20歲出嫁寫起,寫到她70歲兒孫滿堂。我覺得我寫完這個,就等于把陜西的百年和中國鄉土的百年寫完了。
王天兵:這個故事的寫作難度不亞于《白鹿原》!栋茁乖樊吘故切≌f改編,《農民日記》只是素材,支離破碎,但蘆葦把它改編成一個回腸蕩氣、如泣如訴的故事,史詩功力在《歲月如織》中爐火純青。劇本完成后,他寄給很多人看,被否定了,說寫得不好,看不懂,給他一堆冷言冷語的批評。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時代好像不需要這種經典,我們的時代喜歡小品式雜湊的東西。蘆葦的劇本就像一個火藥庫,前面三分之二都是積累,捆扎得結結實實的,到最后關頭爆炸。
北青報:這些年,您的劇本一直命運多舛。
王天兵:《霸王別姬》和《活著》只是蘆葦的正常發揮,他以為好戲就要開始了,沒想到這只是一場春夢。
蘆葦:這十來年我就拍了兩部,《圖雅的婚事》和《狼圖騰》。
北青報:為什么要去寫《李自成》、《杜月笙》這樣可能會碰觸禁區的題材?
蘆葦:《李自成》是中央臺找我寫的,寫到一半才知道不成!抖旁麦稀,本來的名字不叫《杜月笙》,叫《四海之內皆兄弟》,當時凱歌找我的,讓寫杜月笙,他通過有關方面說可以拍,結果也不了了之。還有就是根據哈金小說改編的《等待》,講軍醫的婚外戀,沒能立項。
中國電影寫不好愛情和信仰
北青報:從書中看,您對《色戒》的批評建立在李安歷史功課沒做夠的基礎上。
蘆葦:我只是覺得人物原型比他拍出來的要有魅力。
王天兵:如果讓蘆葦去寫《色戒》,他肯定看一大堆書,研究鄭蘋如,研究那一段歷史。李安只是把上海當做舞臺,編了一個自己想編的故事,一個童話故事而已。
北青報:歷史控,不敢越歷史雷池半步。
蘆葦:歷史是生命,你要尊重它。
北青報:在《白鹿原》小說里有一個情節,鹿三殺死田小娥后,被田小娥的靈魂附體,有點玄幻色彩,但很有意思,你的劇本把它剔除了。
王天兵:白鹿傳說也刪掉了,蘆葦不喜歡,覺得迷信。我對蘆葦有一句評價,一切他都要找到科學依據再寫。很多大師到了一定程度,他有一個限定,就在這個限定范圍深挖下去!渡倌昱傻钠婊闷鳌,周星馳那樣的片子,他寫不出來。
蘆葦:我寫不出來。我是一個有局限的人,只能寫自己理解和喜歡的東西。
王天兵:蘆葦還有一個局限,他寫不了情侶戲,就像費穆寫《小城之春》那樣微妙細膩的男女情感,他不具備。不是他個人的問題,整個幾代中國人都寫不了。
北青報:在你們第五代電影里,把愛情和情欲畫上了等號。都是閣樓里的女人,深宅大院里的女人,而她們嫁的人都是性無能什么的。一看就是欲望符號。
王天兵:我不喜歡《紅高粱》,那里面沒有愛情,說白了就是經過一次強奸,女人愛上強奸犯!渡洹吩趶娂橹,有愛情發展。
北青報:李安會寫愛情。如果按照您的設想,用鄭蘋如,用一個交際花形象來寫王佳芝,男女主人公可能產生不了愛情。
王天兵:中國電影寫不好愛情和信仰,與教育有關!栋酝鮿e姬》寫了愛情,但非常粗線條,主要靠外部故事的戲劇性來帶動。愛情這一塊咱們中國人沒有發育。文/本報記者 劉春
攝影/曉寧
采訪后記
近來有不少好萊塢編劇大師來中國授課,蘆葦說,他們只是來教你語法的,指望他們提高你的原創力,不大可能。從根本上來說,創作只能靠自身修煉,“關注生命,凝視心靈”。
他說,今年要完成兩個劇本。
他和王天兵談話集的續篇,以及《白鹿原》、《狼圖騰》的劇本,年內也將陸續出版。
感覺他雖已花甲,壯志猶在,經過長時間的沉潛,正蓄勢待發,準備再一次發力。在中國電影精神價值普遍比較低矮化的當下,不知道蘆葦的又一次發力能帶來什么樣的震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