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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這些年來,先生一直身體力行,宣傳優秀傳統文化,影響廣泛。目前,在各種力量的匯聚下,中國文化建設似乎顯示了諸多鼓舞人心的現象,先生應視之欣然。
樓宇烈:的確如此。近幾年,文化領域確實出現了一些可喜的現象。前些天,習近平主席在山東還視察孔府中的孔子文化研究院。我們確實應該進一步重視自己的傳統文化,用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去粗取精,建立自己的文化體系,為民族復興奠定必要的基礎。
文化可以從4個角度和層面來講: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生活樣式、信仰習俗,前兩者是無形的,但具有指導性,后兩者是有形的,他們之間相互影響。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就傳統文化而言,我們中斷的時間太長,割裂得太深。100多年來,我們經歷了幾次政治和社會動蕩,尤其是像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浩劫,把一些日常的基本的生活樣式和風俗習慣都給否定了。所以,我們要接上過去的傳統,把新的文化種植在傳統文化的土壤中,生發出新的內容和力量,比較困難。
記者:聯系到中國近現代以來走向現代化的歷程,容易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就是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的目標和核心價值是相沖突的,因此其萎縮實屬必然。
樓宇烈:日本不就是以陽明之學來搞明治維新的么?他們提出“和魂洋才”,就是學習西方的科技和文化,但是保持日本的文化靈魂,他們的目的達到了。我們也提出過一個類似的“中體西用”的學說,但是很快被批判掉了,我們的很多人認為用、體是不可以分開的。為什么用和體不能分開呢?用最終是用,方便就可以用,用應該為體服務。
在價值觀念上更深層次的障礙在于,我們把文化看成是不同時代的文化,有一個先進和落后的問題,一個優劣的問題,注重這重判斷,不注重文化的類型差異。很多人覺得中國文化是農業文明,西方是工業文明,后來的肯定比前面的先進。事實上,近現代以來,連西方人也逐漸領悟到,過去對自己傳統的否定過于劇烈。西方人也看到了,中國人和西方人有很大不同。美國的一位研究孫子兵法的軍事學家說,西方的軍事理念是“理想主義和絕對觀念”,中國的軍事理念是“現實主義和中庸思想”,這種差異可以說表現在一切領域。
西方人推進現代化的一個重要支撐是實證思維,實證思維看問題都是理想主義的,絕對的,要將事物徹徹底底分辨清楚,是是是,非是非,此是此,彼是彼。但是中國文化看到的是是非中間的轉變,是和非不能截然分開,彼此互含、轉化。這種辯證的思維,整體的思維和實證思維是大相徑庭的。
記者:因此,要實現傳統文化的復興,最關鍵的是在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上實現轉變。
樓宇烈:如果思維方式和主流價值觀念不能為主流接受,傳統文化的復興仍然是很艱難的。
在精神生活領域,西方文化強調向外,而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向內。我們現在都是向外,要轉過來不容易。為什么說向內呢?我們為學是為己之學,講到天地萬物和人的關系,我們認為人是主體,這個主體要承擔責任。比如,我們的生活環境出了問題,我們是責怪外界環境,還是責怪我們自己?是治理環境還是治理我們自己?中國的文化就是要讓我們反省自己。環境是你破壞的,應該是你反省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如果自己的身心出了問題,也要向內,看自己的內心。
但是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要改變,不能僅限于思想層面,而是要付諸實踐,“知行合一”。中國傳統文化禮樂并重,禮就是通過一系列的禮儀規范,使人可以在行為中踐行道德價值,樂就是藝術,就是通過藝術的感染和引導,陶冶性情,使人接受基本的價值觀念。這兩個方面如鳥之兩翼,車之兩輪。
中國的文化藝術,不是從技藝角度看問題,是從精神食糧的角度,看其中有多少道!拔囊暂d道”“藝以載道”,就是要把人的天性,引導到一個不至于泛濫的層面。藝術的功能是引導人欲,讓眼睛看正的,耳朵聽正的,防止靡靡之音、感官的刺激,把人引導到邪路上去,F代藝術完全是拼技能,崇尚感官的刺激,人欲的放蕩,這就是玩物喪志,藝術就異化了。這完全違背了中國傳統藝術的根本精神。
記者:從歷史來看,我們的理想人格一直十分崇高,但是在現實層面,中國的道德狀況并不讓人滿意,幾乎歷代都遭到嚴厲批評。
樓宇烈:正是因為現實中的問題太多,才要通過樹立理想去解決。我們把什么口號提得最響亮,就說明現實中這一問題比較突出。但是中國文化是通過向內用功來解決問題的。老子講:“六親不和有孝慈!彼X得六親不和是因為人失去了天性,恢復了天性,人就不會勾心斗角,因此他希望回歸人的本性;儒家則希望用一套體現仁義之心的倫理程式來規范人。
西方人完全不同,他們是要借助法律的力量、上帝的力量進行外在的強制。
記者:在我的理解中,西方基督教有著強烈的原罪和懺悔意識,他們的內在道德律也是很強的。
樓宇烈:他們是通過外在的力量——上帝和法律來喚起人的內在覺悟。西方的文化是救贖和他律,中國的文化是自救和自律。西方人要重新喚起人們的自覺性,靠的是法律的權威和上帝的威嚴。中國文化中沒有上帝的觀念,沒有造物主、救世主觀念,我們是自己救自己,強調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祖先、子孫,F在,我們既丟失了自己的文化傳統,也沒有很好地學到西方的傳統——我們不可能把上帝搬到中國,這不符合中國的宗教精神。我們變得沒有約束,沒有信仰。
大家感到信仰缺失,實質缺失的是什么?是敬畏,對自己的敬畏,對他人的敬畏,對世界的敬畏,對天地萬物的敬畏。所以,只要對我有利,哪怕是老天爺的,我也敢奪取、拿來。對自己的人格也沒有自尊、自愛、自重,結果就是沒有自信。信仰最終體現為敬畏之心。所以,我們回歸傳統文化,就是要幫助人們重新確立敬畏之心。信仰祖先?信仰自己?信仰天地?無論信仰什么,做事情要對得起這些,人們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怪謬、荒唐和僭越。
記者:您說過,按照中國的宗教觀念,中國人的敬畏之心,根源于對自然的敬畏和學習。在此基礎上,您認為中國人有深刻的人本主義觀念。
樓宇烈:中國宗教中,我們信仰的都是天地萬物本身,天地萬物的變化莫測,我們稱之為神。晴空萬里,突然雷雨交加,一定是有雷公和雨婆,我們不認為是超自然的上帝在發怒。用西方哲學中誰是第一性、誰是第二性的問題,來研究中國哲學,就和我們的感受齟齬不合。
中國人講“天人合一”,尊重自然,順從自然,不像西方人那樣從上帝腳下爬起來,就要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人變成了自以為是的“上帝”,F在,西方人重新開始強調尊重自然,要把我們“天人合一”的思想拿去,但是他們沒有理解中國的人本主義。
中國的人本,是既不做物質的奴隸,也不做超自然的神的奴隸,但中國人非常尊重天地中國人認為最好的德行是什么? “德侔天地”“德配天地”,跟天地一樣。中國人從來不講自己是天地萬物的主宰,相反是要不斷地向天地萬物去學習。所以中國人的人本主義是讓人做人自己。這是不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呢?實際上,西方已經開始批判人類中心主義。我們的人本主義不是人類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是人要駕馭一切,中國文化則是要保持人的主動性、能動性、獨立性,而又不狂妄地支配一切,這才是正宗的中國的人本主義。
記者:在您的學術生涯中,什么時候開始自覺到要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中國文化?
樓宇烈:是改革開放以后。我們過去用二元對立的、分析的框架理解中國文化。比如,我們研究老子的“道”是什么東西,就用氣的概念或者用造物主的概念來理解,弄了半天,什么也沒有搞清楚。其實,道就是一個無形無相、無名無聲,不得已起的名字。道不在萬物之外,也不在萬物之上,是萬物本性的共同的描述。道“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啟示我們尊重每一個事物的本性。每一個事物得到自己的本性就是德,這就是道和德的關系。
在二元對立的思維下,我們對許多傳統思想的理解是錯誤的。比如,王陽明說的“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我們認為這是主觀唯心主義。
王陽明帶學生到會稽山游玩,學生問:花在心里還是在心外?王陽明回答:當我的心和花碰在一起的時候,花和心都一時明白起來,花一顯現,我心中也有花了;沒看花時,此花與吾心一時寂滅下去。外在的花,當你去看的時候,才會呈現出來,我心中感受這個花也有意義了。沒有看花,這個花對我的存在沒有太大的意義。王陽明不是在講,花是怎樣被分泌出來,而是在講,花是怎樣去看的。心境好時,鮮花怒放,心境不好,唯有煩惱。
所以如果沒有對中國文化的整體把握,就感覺不到中國文化究竟如何思考問題。
記者:多年來,先生對中醫進行了深入研究。您認為中醫與其說是疾病的治療體系,不如說是文化的體系,中醫和西醫差異的根本在于思維方式。
樓宇烈:中醫為什么會產生那么多的問題和爭議?中醫自身確實存在的問題,我們不能回避。但是,我們現在的中醫某種意義上都是沒有中國文化靈魂的中醫。中西醫結合實際上是中醫被西醫轉化了。
很多人說中醫不科學,認為中醫懵懵懂懂,糊里糊涂,沒有解剖學作為基礎。但是,這恰恰是中醫的靈魂。西方的解剖學是在尸體上做的,一個器官,人死了以后,器官與器官的關系沒有了。在活人身上,器官和器官密不可分的。怎么能夠把死的靜止的器官上發現的問題,應用到活人身上呢?其實,中醫有很好的解剖學,可以稱之為“內觀解剖學”,活人自己去體會、去觀察、去反求。對活著的人的觀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這種內觀解剖,很模糊,很復雜,還帶有游走性,相對方位和關系不斷發生變化。這怎么能說不科學呢?西方人認為定性、定量才是科學,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可以定性、定量的。
我們認為西方的理論方法是科學的,那還有中國文化存在的可能嗎?我們就是用這樣的思維方式消解了我們的哲學、宗教,最后消解的是我們的文化自信。
記者:您本人在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中浸泡日久,對現實中的問題更多敏感,但您似乎一直樂觀對待文化建設的問題。
樓宇烈:我清醒地看到了困難,但從沒有失去希望。在發揚傳統文化方面,我不希望轟轟烈烈,但求不絕如縷。我們應該慢慢地觀察和體驗人們對傳統的一些東西是否接受,然后再加以引導和介入。中國人喜歡一窩蜂,反而把事情弄糟,本來是文化傳承的問題,結果被弄成創收的問題,這方面的教訓太深刻。
記者:促使您保持樂觀和韌性的精神動力是什么?
樓宇烈:我的樂觀來自于對我們文化的自信。我們的文化中有取不完的對改變現在的社會、生態、環境問題有用的資源。我們要追求心智的成熟,現實就是不完美,那就要去面對,不去回避。
社會的問題,相當程度上就是應該相互尊重的問題。禮的核心就是相互尊重,這對于解決今天的矛盾,大有可為。禮樂就是讓每個人很高興地按照自己的身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每個人如此,這個社會不就和諧有序了嗎?
個人的問題就是內心的貪、嗔、癡。物質富裕了,精神空虛了,知識豐富了,煩惱更多了。運用佛教的思想去掉貪、嗔、癡,身心就愉悅了。
科學發展已經不再停留在分析的階段,而已進入一個綜合、整體和相互關聯的階段,不是分割開來靜止地觀察世界、求證世界。這正是中國文化的長處。
對傳統文化,我不重視,有人會重視。即使我們不行了,也還可以出口轉內銷。
記者:您不斷出入儒釋道的思想和實踐體系,我想知道您的信仰是什么?
樓宇烈:我信仰的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沒有選擇任何一種宗教,一直是比較開放的心態。佛教講依法不依人。中國也沒有造物主的絕對觀念。所以,對我來說,哪個有理就信哪個。
我認為儒釋道三教是可以打通的。儒家認為,你超越了自我,德侔天地,就是圣人。道家認為,把自己的雜念消掉,看破生死,就能夠成仙。佛教認為,明心見性就是佛。它們共通的東西就是人的自我提升,都信仰自力、提升、超越,只是從不同角度講罷了。氣質上也有所差異,有的更嚴肅一些,有的更瀟灑一些,有的更風趣一些。
樓宇烈,浙江省嵊縣人,1934年生,1960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F為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北京大學京昆古琴研究所所長;兼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成員、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委員等職;曾任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宗教學會理事等職。發表的主要論著有:《王弼集校釋》、《中國佛教與人文精神》、《溫故知新:中國哲學研究論文集》、《中國的品格》等。近年來,樓宇烈先生以七十余歲高齡奔波于祖國各地,以厚積薄發的學術講論為各界人士答疑解惑,倡導從核心價值到生活樣式立體接受傳統文化,強調從整體上綜合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兼容并包,綜合創新,重新樹立中國文化的主體性,迎接新的民族文化復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