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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冕,福建福州人,詩人、詩評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32年生,F為北京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曾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詩歌中心成立后,謝冕被任命為該中心副主任,并就任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所長,《新詩評論》主編,研究員。
◎ 深圳特區報記者 王紹培 文/圖
每年深圳讀書月期間,謝冕先生都會來到深圳。今年也不例外。11月30日,在讀書月的最后一天里,記者采訪了謝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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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生活對我的成長影響很大
記者:我看您最早發表作品是1948年,才16歲。您還記得發表的是一篇什么作品嗎?
謝冕:是一篇散文詩,也是課堂作業,發表在福建的報紙上,當時我還是高一的學生。
記者:您喜歡文學有沒有受到誰的影響?
謝冕:我一開始就喜歡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我沒有過童年、少年的閱讀,什么童話、神話,這些我都不喜歡,可以說我這個人沒有童年、少年。我出生于一個城市貧民的家庭,父親沒有固定的職業,他算是一個文化人,給人家做做秘書,做做書記,家里子女也多,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家里的生活很貧困的,加上社會動蕩,我也飽經憂患,比較早熟。
記者:您高中還沒有念完就去當兵了。在部隊是做什么?
謝冕:我是在一個師部的很小的文工隊里,當文工隊員。其實我文藝方面很差的,不會唱歌,不會跳舞,只是會寫,隊長就要我做編導。寫一些小型的歌舞劇、快板、快板聯唱。其實我在的編導組都是大學生,只有我是一個高中生。
記者:您一直呆在師部的文工隊里嗎?
謝冕:也不是。師部的文工隊很快就解散了,我們大部分時間下到連隊,我一直是在連隊的。是一個文職的。我一直跟戰士們在一起,而且是前線的守島的戰士。
記者:部隊的這種軍旅生涯對您有什么影響?
謝冕:艱苦的生活、嚴格的紀律、生死的考驗,對我的成長影響很大。當時就曾經認真思考過死亡,因為隨時都有可能犧牲。我也有槍、有手榴彈,但我沒有真正打過。
記者:您為什么會選擇當兵呢?
謝冕:我童年時,是抗日戰爭,福州兩次淪陷,后來又是解放戰爭,看見國民黨那么腐敗,社會動亂,我的家庭很窮苦,時局非常糟糕。我們福州離香港算是近嘛,所以有一些新文化的東西傳過來,我是受到很大影響的。我覺得自己應該參加到建設新中國的活動中去。我是一個熱血青年,希望有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也是為自己找出路,所以就去投筆從戎了。
記者:您是從部隊考上大學的嗎?
謝冕:這個又有一段故事。我自己選定的道路,我絕不會動搖,我是希望在部隊好好干的。但是,有時候現實跟理想是有沖突的。我中學念的是教會學校。你知道福州是五口通商的城市,很多國外的來這里做生意,也有教會和學校。我中學念的是愛爾蘭的三一中學,當時的愛爾蘭還是英國的一部分,沒有獨立,這個三一中學跟英國劍橋的三一學院有點關系。我是在這種學校讀書的,必然會受到自由思想的影響。
我到部隊,生活是不自由的,文學也不自由,個人的興趣愛好也是不能發揚的,我非?鄲。部隊有一些開小差的。我是絕不動搖的。但是,這個是我的決心,部隊不這樣看。我有兩個哥哥去了臺灣工作,我們福州人去臺灣、去海外就業的非常普遍,很正常,我也沒有隱瞞海外關系。但是部隊上認為我不適合。1955年授銜嘛,本來我是副排級,應該授銜準尉,但他們認為我有海外關系,不適合授銜,就要我復員回家,重新由福州市的民政局安排就業。
我是一個高中生,我非常想當福建省圖書館的管理員,我寫信去,但是石沉大海。我只能當小學教師,或者是政府部門普通的職員。我不甘心,我受過五四新文學的影響,我是文學青年,我再一次選擇自己的道路,我選擇考大學,而且一定是北大。我有一個同學,張炯,后來他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我們一起復習功課,借來高中的課本,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復習。我填寫的志愿都是北大。張炯說,北大很難考的呀。我說,我是非北大不去,你也必須考北大。我給張炯填寫的志愿也是北大,而且是中文系。所以,我們小學、中學、大學都是同學。
記者:您還是很厲害,一下就考取了北大?
謝冕:那個時候好考,不考數學,不靠外語,考的人也不多。比現在容易多了,如果現在要我再去考北大,我是考不上的。我就這樣呆在北大,一直呆到現在。北大是最適合我的。我這輩子就是一個北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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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就應該滿足人們各種各樣的精神需要
記者:文革期間您有沒有受到沖擊?或者有過什么坎坷?
謝冕:當然那是知識分子都免不了的。我在文革期間斗過別人,也被別人斗過。不斗別人行嗎?不行的。我這個人很善良,但是,還是被迫要表態,參與進去,表各種各樣的態來保護自己。海外一些人不懂中國知識分子當時的處境,說什么沒有獨立的人格,說什么為什么不反對。那個時候必須學會保護自己,否則將會死無葬身之地。王瑤先生說,我不能不在大字報上簽名。這就是斗別人。我沒有特別地斗過誰,我只是被逼要表態。后來,我寫文章向很多人道歉,有些人我是點名道歉的。我被別人斗得很厲害。但總的來說,我有過政治經驗,我知道什么話是不能說的。但是,我仍然當過反革命集團成員、516分子、鄧小平集團急先鋒,我被發配去燒鍋爐,我不能跟五七干校的其他人一起勞動,只能自己一個人勞動。但是,我不想講這些,當時,比我苦難得多的人,家破人亡的人多了,我就不提自己這點事情了。
記者:您在社會上有這么大的名氣,是在文革以后了。
謝冕:我們這一代的人經歷真不一樣,充滿了艱難困苦。我沒有少年,沒有青春時代,沒有青春時代應該享受的快樂,我們是在無休無止的階級斗爭中、政治壓力中度過的。我有一句話,生活從中年開始,學術也從中年開始。45歲以前,我大學之后一直是助教,20多年的助教,拿58到68塊錢,直到文革結束。這個期間,很多政治運動,我們是在間隙中,利用可憐的時間和機會來充實自己。我不敢說自己有什么成就什么名氣,但是,我的學術活動確實是從中年開始的。文革結束之后,我因為寫文章支持“朦朧詩”,艾青、臧克家等好多老前輩對我有誤解。艾青寫過多篇文章來批評我。后來有朋友安排我們見面,他們認為艾青先生對朦朧詩和謝冕都有誤解。見面時我跟艾青握手,艾青說你這么年輕啊。他大我20歲,我在他的心目中還是年輕人。但其實我那時已經不年輕了。
記者:當年,您的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引起了軒然大波,現在回想起來,是不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謝冕:本來,這應該是一個很小的問題。文學那么大,詩歌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新詩是更小的一部分。但是,就算是這些這么小的問題,碰到中國的非常固化的文化體制,引起的反彈仍然是非常強烈的,你居然敢向它挑戰?文化的專制主義是不允許挑戰的。我的意見只是說,我們應該也許有各種各樣的風格和寫作存在,不能說你覺得怪就不能存在。郭沫若對于胡適就是怪的,戴望舒對于郭沫若就是怪的,這個是文學的發展規律,文學就應該滿足人們各種各樣的精神需要,這難道不正常嗎?
記者:這個爭議對你有沒有什么影響?
謝冕:幸虧我在北大,對我沒有什么影響,只能促使我更加成熟、更加努力。當時批評我的文章非常多,我一概都沒有作回應。沒有回應的原因是,一方面我要思考的問題很多,我的工作很忙,我懶得跟你辯論。另外一方面,我這個人沒有辯才,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別人辯論。當時的壓力還是很大的,在外面的壓力非常多。當時在北大的課堂上,我照樣講新詩的崛起,課堂上坐滿了人。有一天,下面遞上來一個紙條:謝老師,今天小心點,今天有三四個面目不清楚的人,您注意點。結果他們是北大機關的干部,好奇來聽講的。但是,在外面,有的人把這個當成是一個政治問題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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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自由是我非?粗氐,這也是北大的精神
記者:有人說您是新詩的教父,您怎么看?
謝冕:后來說我是教父,大概是我在新詩的理論領域里頭支持詩歌實踐,也有一些玩笑的意思吧。
記者:您這輩子作為一個教育家,培養了大量的人才。
謝冕:其實也不多。
記者:但是,他們一個個名氣不小,一個是一個。
謝冕:這跟他們有自己的個性有關系。
記者:有人說,之所以在您的手下出了這么多人,跟您的一個教學方式有關系,這就是“批評家周末”。您的“批評家周末”辦了多久?
謝冕:從1989年到我退休,總共10年吧。
記者:當時為什么要搞這么一個“批評家周末”呢?
謝冕:跟我的一個教學理念有關,我認為對于學生,不應該老是去告訴他們要知道什么,應該去了解他們在想什么,應該去啟發他們怎么思考,怎么表達。我的學生都不學我,他們應該超過我,發揮自己的專才。所以,我就聽學生講給我聽,我受到啟發,也知道他們思考什么,非常了解學生,也減輕了我的負擔。這個教學模式跟我的知識不夠也有關系。我給他們布置題目,他們去準備。結果,每個周末,放棄跟家人、朋友聚會的機會,連青茶都沒有,連水都沒有,當然,后來有酒喝了。有時候,他們把老師支開,說謝老師,我們有一點事情,我走了,他們就喝酒。當然,最重要的是,我認為學術就應該自由,沒有自由就沒有學術。我們又不是談政治,我們是談文學,沒有自由,就不可能有像樣的文學。所以,在“批評家周末”,文學自由是我非?粗氐。這也是北大的精神。我是2000年退休的,他們年輕的老師還在照常做,只是我不參加了。
記者:“批評家周末”產生了不少成果吧?
謝冕:比較重要的一個成果是我們的“回望系列”,還有“20世紀叢書”,還有20世紀文學譜系,是我的一個創意,我們選擇某個年份來寫作,也是學習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找一個年頭來剖析。這是“批評家周末”比較大的成就!芭u家周末”真的是培養了一大批的批評家,一個又一個都不像我,他們的成就比我大。我給了他們獨立思考的精神,維護了學術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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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好詩主義者
記者:您對當代的詩歌有什么評價?您認為詩歌的質量是提高了,還是下降了?
謝冕:這個問題非常復雜。前些天見到孫紹振,我們聊天,他也認為,現在中國詩歌繁榮的局面是空前的,各種刊物、創作、研討、評獎、詩歌節……都非常多,這個現象在全世界也是沒有的,是世界冠軍。但是,批評的話是,好的作品不多,佳作太少,我常常感慨,海子以后,沒有什么詩歌讓我們動心了。整體的水準很高,甚至更多。但是,寫作的平庸化、垃圾化、破碎化也很嚴重。詩歌的語言應該是非常精美的,但是,我們現在詩人的語言很粗鄙。最嚴重的是,詩性的喪失,詩歌精神沒有了。跟批評家也有關系,明明很不好的作品,批評家也異口同聲地說好。興奮與沮喪并存。
記者:80年代,詩歌經常是轟動一時,現在詩歌好像成為了象牙塔里面的東西。您認為詩歌的高貴性跟人民性之間怎么協調?
謝冕:詩歌始終都是高貴的,是精美的。象牙塔當然不好,但它的尖端也是一個象征。80年代,詩歌跟大家是聯系在一起的,是關注人民的喜怒哀樂的。但是現在的詩歌封閉在一個小圈子里,喃喃自語,自怨自艾,不關懷廣大的民生,當然就沒有人去關注它們。詩歌的高貴是應該的,應該始終保持,但同時也應該關注人民。它們是可以統一的。
記者:您最喜歡的詩人是誰?
謝冕:我不會把這個獎項頒給任何人。因為,對于我來說,只要是寫得好的,我就喜歡。就跟我的學生一樣。也像我的口味,我是一個口味很多的美食家,很雜,只要寫得不錯,我不管什么主義,我是一個好詩主義者。
記者:福建出了很多批評家,廣東出了很多文學史家。這個文學地理現象有什么原因?
謝冕:福建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很窮苦,很不容易。福建的謀生是沖出海洋,往南洋去發展,陳嘉庚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他有了錢就興辦教育,是我們福建人的楷模。福建人很勤勞,很用功,福建人善于思考,有非常強大的理性思考的能力。所以,可能是這個原因,出了不少的批評家。但是,福建人的小說寫得不怎么好,最近幾年情況好了一些。但總體還是批評家多。至于廣東為什么會出文學史家,原因我也不清楚。
記者:您還是堅持要多讀經典嗎?
謝冕:當然,還是要讀經典。但是,我也主張多讀,什么書都看看。
記者:您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觀點,就是說現在有趣味的文人越來越少了。
謝冕:現在的文人確實越來越無趣、乏味了。我準備寫點這方面的文章。文人要有興趣,文章要漂亮。連吃東西都很乏味了,F在講究養生,吃菜該甜的不甜、改咸的不咸、該油的不油,生活很沒有味道。文人也是這樣,一個趣、一個味,都沒有了。魏晉風流不用去說,連魯迅那樣的情趣很多人也沒有了。這樣的文人寫得出什么好文章呢。
采訪
手記
激情使他保持著思考的習慣和表達的速度
王紹培
謝冕先生已經80多歲了,但他還是經常在天上飛來飛去!拔椰F在一個人去國外轉,最后轉回來沒有任何問題!彼f。他有一套獨特的養生方式和養生觀念,比如說,他堅持跑步,即使是現在80多歲,還是堅持每天跑步起碼45分鐘,回到家里,趁著身體是熱乎乎的,再沖一個冷水澡,“你知道北京的水是非常冷的,只有運動過后去洗才受得了,而且,洗完不覺得冷!彼f。他不挑食,吃自己喜歡吃的一切東西。那天在南山的一家餐館,他就吃了可能有10只生蠔,那是因為朋友從汕頭專門運過來的海鮮!半y得的美味。在北京是吃不到的!敝x冕先生邊吃邊感慨。他有幾十年沒有做體檢了,有十幾年沒有上醫院了!叭绻胰ンw檢,肯定是一個病人,我當然是病人,這么大的年紀,誰不是病人。問題是病人又怎么樣?身體器官老化是很正常的。不要跟那些醫生打交道,無論是西醫或者是中醫,他們肯定會勸你吃藥,一旦吃開了藥,你就要不停地吃藥了!钡,他反對養生,反對太多飲食方面的小心謹慎,討厭養生餐。但是,這些應該不是謝冕先生健康如此之好的主要原因。記者在跟謝冕先生交談的過程中,總是能夠感受到他強烈的激情,是這股激情使他保持著思考的習慣和表達的速度,那種年輕人才會有的狀態,是他就像是一個年輕人的更加重要的原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