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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新作《盡頭》近期出版
唐諾:探討盡頭,是為了反觀現實

“極限的思索讓我們箭一樣射向遠方,但注視它實際上的力竭停止之處,轉而追究它 ‘本來可以發生卻為什么沒發生’、‘已堪堪發生卻退回去復歸不會發生’,則讓我們老老實實落回此時此地來,這比較迫切,也有更多不舒服的真相,尤其是人自身的真相。事物在此一實然世界的確實停止之處,我稱之為盡頭。在這里,一次一次的,最終,總的來說,揭示的是人的種種真實處境!焙螢楸M頭?為什么要談盡頭?近日,中國臺灣作家唐諾新作《盡頭》 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理想國出版,為讀者們講述一段“盡頭”之旅。
在《盡頭》里,唐諾用17篇散文48萬字寫“盡頭”,從王維、本雅明、克魯格曼、卡欽那等17個“人物”入手,談自己對于時間、經濟、書寫、文字的思索。這樣的思索對唐諾來說,顯得漫長而慎重。寫就此書,花費了他兩年半時間。在此期間,他每天像上班一樣,起床后到一個半露天的可以吸煙的咖啡館,一邊吸煙一邊寫。作家駱以軍偶爾也到同一家咖啡館,看到唐諾在里面拿著煙對著咖啡,痛苦掙扎的表情讓他“嚇得回頭就走”。盡管在咖啡館里一寫就四個小時,最終所得卻只有500字。對唐諾而言,只有這500字才是真正值得付諸筆端的文字。
作家阿城說,唐諾的《盡頭》是“一片樹林”,因為在閱讀這本書的同時,“就像看樹杈的分開,再分開,再旋轉。它在生長。初時疏闊,漸漸綿密,點點芯芽,轉瞬成葉”。對阿城而言,讀《盡頭》的經驗是,“不要急著讀完,體會它的生長過程”。無疑,唐諾散文的漫肆、龐雜、信馬由韁,以及文章中分出的無數個枝枝杈杈顯得自有一格,有人稱其為“唐諾體”。對于唐諾而言,這樣的文章風格已經從書寫轉為了日常的語言。
無論枝杈伸向何方,對于他而言,在這本書里其最想揭示的還是人在此時此刻的處境,“探究盡頭,是為了反觀現實”。
記者:書名是《盡頭》,這盡頭究竟是什么?身在當下,又為何要談盡頭?
唐諾:談盡頭不是要揭示某個末日,而是說它可能是在實踐過程、思索過程中一種有用的概念。譬如,人們都知道自己最終會死去,但在此中關于時間的所有思索都隱含著對于有限生命的直覺,從此也才建立了時間的層次,包括過去跟未來。那么,對于“盡頭”概念的思索讓你可以跳出當下,到你要思索的東西的外部去。你只有到了外部,才能看到事物的整體。某種程度上,我們也才能回望它,反觀它,否則你就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不知道它會通向何方。盡頭的概念是,它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你照見自己。
記者:延續此前您和梁文道、王安憶、金宇澄談的一個話題,“書寫的盡頭”。書寫真的來到盡頭了嗎?文學的想象力、文字的敘述能力真的被窮盡了么?
唐諾:不管使用盡頭還是極限的概念,事實上是對于書寫可能性的一種窮盡式的探討。書寫還能做到什么?哪些事情是我們希望它能夠做到,但事實上它還沒有做到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我們更細微的心思能不能被捕捉、被記錄、被傳遞,這是書寫這門技藝必要的直覺。
當我們使用文字、語言、影像各種載體時,它都有不同的負載能力,它都能夠做到我們本來認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比如文字,相對于語言、影像而言,它已經是人類最綿密的記錄工具,所以它必須負責語言、圖像承載的一些功能。但因此也更困難,因為它更不接近于本能,必須要經過學習。所以對書寫盡頭的思索,其實就包含了對我們每天日用而不自知的載體的重新思索。
在此過程中,我們必定會面臨一個問題。當我們想將一個東西傳遞出來時,我們為什么總會覺得力不從心、掛一漏萬,甚至是一再失?所以卡爾維諾才會說“語言文字都不是完美的工具”,他甚至把文字看作是一個松垮垮的吊橋。書寫的極限、書寫的盡頭是你每天都碰到的事實,它是工作本身會碰到的問題。
記者:我的理解是,對于盡頭的思索在于對于當下的不滿。有此不滿,才想要跳脫出來,看到它本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探討它本來可能變成的樣貌。
唐諾:當然會有不滿。因為它只是我們對事情理解的一部分,而人類的直覺和情感從來不是單調的,它一定有更復雜的情感蘊含在里面,所以我們當然有不滿。因為實然的世界永遠和因然的世界有差距,不管因然的世界它實際可不可能。是因為做錯事導致我們做不到,還是其實就是我們想得太美好,但我們一定會有對因然世界的思索,因然世界的思索把人帶到各種可能性的遠方。
我們處在歷史比較蒼老、比較世故的時刻,我們會很快放棄對因然世界的思索,太快覺得它不可能。我們走到了一個因然的想象思索太少、意義的理解太少的世界,這是當下的現實。但是,這個思索是重要的。
記者:語言與文字是您一直強調的。在之前的一次談話中,您提到您看重語言的生長性,即是它的負載有多大,它的面向有多廣、有多遠。
唐諾:語言和文字是我這些年來很重要的一個關懷。我曾經說過,我們的文字雖然不完美,可是我們也不再創作出新的東西,我們就打算這樣一直用到世界末日。但是,只要時間還在流動,當我們的思索不斷展開的時候,文字必然有更多的承載。這些年來我越來越相信文字,因為語言是一個太簡單、太表層、太容易被現實帶走的東西,我越來越不依賴語言。年輕時,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口語表達還不錯的人,但是這么多年來我越來越懷疑自己使用語言的能力,F在演講超過三十分鐘,我一定會先用文字寫下來。就像卡爾維諾說的,很怕聽自己講話,因為只有用文字,你才能盡力修改掉你可能發現的不滿意的部分。時間在進行,事件在發生,最終極的能夠負載這個世界的東西的,對我而言還是文字。
記者:您的散文風格,用博議體、大散文、信馬由韁、旁征博引等等之類的詞似乎很難概括,有人稱之為“唐諾體”。這樣的書寫風格是否是“專業閱讀者”的自然結果?
唐諾:其實我并不知道為什么會形成這種風格。我能講的是,大概是因為你知道你有一些目標要完成,你的書寫要到某個地方去。所以當你想要到那里去、想順利說出某些話時,你一再告訴自己要如何到達。也就是說某些事情變得沒有那么理所當然,沒有說出來就好的那種瀟灑。有些時候是,當下的情境說出來的線索能不能讓我們真正理解事情,所以有時候我們讀格言體沒有那么大的感動,因為它光禿禿的,我們不知道思維的現實落點我們應當安放在什么地方。當某一種說法某一個句子被重新放在復雜的世界里時,它發生了什么事,它帶給我們什么?在用語言文字表述時,就是一個不斷取舍和刪除的過程,所以所有的文字都是隱喻。它是要點燃你的思索,讓事情在你那里重新發生。
記者:每天上午四個小時,只寫500字。是因為您對于文字的態度更審慎了?
唐諾:在寫的過程中你不斷會選擇,甚至有些路你會覺得不妥當。不是我要這么慢,我當然也希望一天寫一萬字,但不可能。在寫作的中途,你的可能性多了,充滿了歧路,所以你會不斷地推倒重來,不斷逼近那個“準確”。其實這也不意外,這是書寫到一個年紀必然會發生的事。像朱天心,她現在一天也只寫一千個字。夠認真的書寫者,到一定年紀就會慢下來,這好像是種無可奈何。我承認,我是一個夠認真的書寫者,不能草率處理自己的文字。
記者:聽說您正在寫關于《左傳》的文章,寫得怎么樣了?
唐諾:從第一次閱讀到現在,完整閱讀《左傳》已經超過十次了,每一次讀都有新的感受。在這次的寫作中,我大概會圍繞七八個問題展開我對 《左傳》的敘述。我想要探求的是,春秋的哪些東西最終因為歷史的走向沒有發生,又有哪些是本來可以發生后來卻沒有發生的東西。我最先處理的問題是子產,子產的一生是讓一個小國生存下來,而一個小國和大國的思維是不同的,它的生存處境、對于權力的體認到底是怎樣的,很多的問題聚焦在這里。我不是在重述歷史,面向的還是當代的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