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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現在我們感到實際上學界沒什么力量,基本是束手無策。學界能夠提出的對策,最多不過是辦過幾個國學院,還做過什么?
記者:這幾年《百家講壇》這樣的節目做了不少國學普及的工作。
龔鵬程: 《百家講壇》不是真正的學界。學界大都在罵《百家講壇》。但學界到底做了什么?現在大家拼命重版民國那些老東西,胡適、王國維等人寫的小書,翻了又翻,印了又印,學界有什么新東西?這幾年我也寫了很多普及性的小書,希望能多提供給大家。大家都說偽大師很多,亂講風水、亂講易經,學界懂的人為什么不出來講?所以我的意思是,與其批評這個熱那個熱是虛熱,批評偽大師現象,不如學界多做一些事情。
記者:談到國學普及,南懷瑾先生和葉嘉瑩先生非常具有代表性。他們兩位都有極其廣泛的接受群體,但學界的評價卻大相徑庭。對于南懷瑾先生,張中行先生曾指責他不學無術,深圳大學徐晉如對他也有很激烈的批評。對這種現象,您如何看?
龔鵬程:在某一行當浸潤久了,當然有責任有本事用很簡單的話告訴別人。如果初學都不能接引,還能算什么好學者呢?過去西方一流的大師都要給本科一年級的學生開入門課,所以做普及本來就是學者的責任。越是好的學者越應該做這樣的事。但是普及也不容易。讓初學、不懂的人聽著有興趣,引發他們的好奇,對你所談的東西充滿敬意,這非常難。
葉嘉瑩先生和南懷瑾先生都做普及。葉先生主要談詩詞,南先生主要是方外的學問,佛道的學問。但是你會發現,沒有人罵葉先生,沒有人批評葉先生,都覺得葉先生非常好,很崇敬她。覺得她功力既深,又能口吐蓮花,引人入勝。對于南先生、于丹被批評,我比較同情。南先生演講的對象本來就不是學術界,針對的是社會大眾,講得特別平淺,又能近取譬,這是他演說的長處。但是經常在外演講的人其實都清楚,口說錯誤很多。應該在整理成文稿出版時做更謹慎的處理。出版以后又發現問題,應再做修訂。特別是南先生的著作已經發行幾十年了,一印再印,門人又那么多,大有機會修改。但問題是老沒改。還有演講的人用什么態度面對聽眾?媚俗還是導引提升?南先生演講的方式本身就不是純學術性的。我剛才說南先生是方外之學。其實和尚講經、牧師傳道,就是這種講法,你會發現他們常常會荒腔走板,但是對信徒來講,這種方式非常能起興,能夠激發他們對神的熱愛。方式不一樣。南先生在學界引起很多批評是必然的,但反求諸己,學界應該推出更多自己能講清楚的東西。
記者:在涉及到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時,您有什么標準?比如現在人們對于孔子的看法依然充滿矛盾。
龔鵬程:這個可以分兩部分談。首先說對于孔子的評價。我們對于孔子的態度有一個慢慢變化的過程。過去批孔揚秦,很激烈,現在完全扭轉尊奉孔子,有些人心理上很不容易接受。但是,現在的趨勢,中國傳統文化復興是一個方向。
其次,談談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中國傳統人物評價有一個基本標準,就是荀子講的,道尊于勢,F實中有權的人、有錢的人、有力量的人,這都是勢,但勢在現實社會上是一時的,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一時有力量、有權勢,大家怕你、阿諛你,但是勢頭過了,誰還理你? “道”則是社會上人們普遍認同的標準,人心上做人的原則,道高于勢。為什么中國人崇拜孔子、諸葛亮、關公、岳飛、文天祥?他們在現實中都是失敗的。但是現實失敗不失敗,不重要,重要的是給后人留下的是什么?忠義、精忠報國的態度,鞠躬盡瘁的做事方式,文化的傳承與擔當,等等。這些不會因為時代不同而改變。
“讀中國文學,無數人在問一個很可笑的問題:中國為什么沒有史詩?我們從來沒有倒過來問:西方為什么沒有歷史?沒有駢文?我們不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拿出來質問西方人的問題,老是在質問自己。這不是非?尚? ”
記者:您的文章中曾談到古代思想與當代生活格格不入的問題,如何看待這一類和當代脫節、甚至被認為是糟粕的傳統文化?
龔鵬程:是不是糟粕不是根據現代社會來定的。很多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可能恰好是我們的救命仙丹。我讀書時,書上都在大罵天人合一。因為現代社會要征服自然,勘天馭物。當時都覺得孔孟不好,荀子好,能夠征服世界。但這幾年情況慢慢變了,西方生態主義越來越強。人們發現現代社會發展帶來了社會之癌,生態被破壞了。這時又發現古人講天人合一很有道理。這所謂的糟粕,恰好是一個新的藥方。所以說糟粕與否不是以現代社會為標準。如果以現代社會為標準評判傳統文化,這是現代思維了,何必談古代。古代的價值就是和現代的思維不同,值得我們重新思考與認知。
記者:現在依然有不少人認為是中國傳統文化阻礙了中國科學的發展,包括漢字的思維方式對中國科學的興起都產生了不利影響。
龔鵬程:認為中國科學不發達是對中國科學不了解。中國科學長期以來都領先世界,而且不是一點點。西方現代文明不過是這兩三百年,在此之前,一向是中國執自然科學之牛耳。但是還是有人不服氣,追問為什么會落后?是不是傳統思想有問題?總是要找理由來說中國科學不發達。實際上中國代數長期領先西方兩三千年,到現在中國在這個領域依然領先。西方很長時間沒有代數學,在數學領域強的是幾何學。這是兩個不同的思維方向。
讀中國文學,無數人在問一個很可笑的問題:中國為什么沒有史詩?我們從來沒有倒過來問:西方為什么沒有歷史?沒有駢文?我們不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拿出來質問西方人的問題,老是在質問自己。這不是非?尚?西方有一種形態,就認為這個形態是普世的;中國沒有,就覺得這是中國人的缺點。老是不把自己的優點當一回事,去夸大我們的缺點。其實所謂缺點并不是缺點。中國為什么沒發展幾何學呢?因為算幾何的需要都可以用代數解決了。中國沒有三角學,中國人所謂的角,是邊的意思。天涯海角,說的是海邊的意思。西方人算角度,中國人算勾股弦。
那么工業革命后西方為什么忽然強大了?我的解釋,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得了癌癥,是一種突變式的發展。好細胞打不過癌細胞。但是癌細胞就比較好嗎?
講到漢字,最可笑的地方在哪里?這是我們最好的財富。除了漢字,全世界沒有一個文字體系,只有語言體系。拼音文字是記音符號,沒有一個跟語言、語音獨立的另外一套符號系統。只有中國才有跟語言有關系、但又是獨立的符號體系。西方人想不想發展呢?想發展,但是發展不出來。西方什么時候才想到可以走這個路子呢?是到了笛卡爾、萊布尼茨這一代人。在討論哲學問題時,他們感覺到發明這種符號的必要。為什么能想到這一點?因為他們看到了中國文字。近代最可笑的地方是羨慕西方的拼音文字,忘記了全世界只有我們發展出了一套文字符號系統,這種符號可以和語言系統脫離,不同方言的人可以使用同一套文字,都能懂,都能讀,跟語言相關,但相對獨立。萊布尼茨曾說,漢字是聾子的語言,還是把漢字想象成語言。西方一直無法脫離語音。德里達專門寫過一本書《論文字學》 ,他認為西方哲學一直走錯路子,陷入語音崇拜、語音邏各斯里邊。他從新提出這一段歷史,是想探索建立文字學的可能性。
記者:關于漢字拼音化的爭議持續了一個世紀之久。去年還曾因為第七版現代漢語詞典在正文部分收入字母詞而引發廣泛爭議;另外最近央視播出的《漢字聽寫大會》 、河南衛視的《漢字英雄》等漢字節目的推出也引發媒體關注。你注意到這些問題了嗎?
龔鵬程:我關注了。漢字爭論由來已久,起源剛才也講到了,因為西方沒有。我們套用西方語言學的觀點,西方語言學卻沒有文字學的地位。這恰恰是兩個不同的體系。西方不是不想搞,是做不出來。有人認為漢字造成了近代中國科學發展滯后,要廢漢字、拼音化、簡化,一直折騰到現在,F在比較好的是有一些比較大的對抗,繼續辯論,繁體字使用越來越多,對漢字的感覺慢慢被喚醒。這樣才會有電視來做這些節目,收視率還不錯,這是很好的現象。慢慢地中國人從自卑產生的狂亂情緒中走出來,會重新認識漢字的可愛。
“我長期以來主張根本不需要教英語。不僅小學不應該教,中學也不必教。中國的英語教學是騙父母的。反復記憶不是西方人學語言的方法。這是我們自己的學法,英語課、語文課這樣,數學課也是這樣。 ”
記者:您在臺灣和大陸兩地的高校中都有任職,對于目前既有的人文社會學科學術研究與評價機制有何看法?臺灣、大陸有什么不同?
龔鵬程:當然是不滿的。臺灣和大陸一樣,而且比大陸更早變成這樣。這個體系不是從文科角度去思考,是拿理工科方式來處理。所以對于人文社會學科非常不適應,勉強來做,大家認為是一種庸政。勉強配合評價制度,實際上叫苦連天。
記者:現在有一個熱點話題是關于小學英語教育,有人提議取消或減弱小學英語教育。您如何看待大陸在各個學齡段、甚至是在幼兒園就展開的、占有非常大比重的英語教學?
龔鵬程:我長期以來主張根本不需要教英語。不僅小學不應該教,中學也不必教。什么道理呢?非常簡單,有這么多留學法國、留學德國的學者,他們在德國讀書、法國讀書,做教授、翻譯的有很多。請問,有誰是幼兒園學法文的?有誰是中學學德文的?從來沒有。因為要留學德國,并不要求你是德文系畢業,不是學德文的人才到德國去留學。這點不像英文,要有雅思、托?荚。德文不會,只要申請成功,就可以到德國進入歌德學院,F在全世界的孔子學院就是學德國的歌德學院和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學院。歌德學院是語言學校,進入學習半年后再回到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讀書完全沒問題了。在德國學習語言半年足夠了。在國內學20年都不及在國外學半年。為什么呢?孟子老早講過,齊國有個小孩要學楚國話,天天逼著打著,都學不會。因為周圍都是說齊國話。這樣學是沒意義的,F在從幼兒園就學英文,到大學畢業以后,不用也就忘了。這是我們民族人才、精力、時間的可悲浪費。
另外,英文不是普世語言。說西班牙語的人口那么多、西班牙文的書籍量那么大,我們毫不關注;法文也是如此,我們同樣沒有關注。好像國際化就只是英文。這誤導了一代人的世界觀。
記者:在中小學教育中,傳統文化應有怎樣的地位?能否簡單介紹一下這方面臺灣是如何做的?大陸的英語教學也存在填鴨式教育,但有許多新鮮的手段;傳統文化教育,能否從中吸取一些經驗?
龔鵬程:中國的英語教學是騙父母的。反復記憶不是西方人學語言的方法。這是我們自己的學法,英語課、語文課這樣,數學課也是這樣。英文教材看起來更活潑,可能是因為西方教學法比較豐富。但同樣是無效的。
記者:但兒時不求甚解的反復記憶也并不是毫無意義。比如葉嘉瑩先生就在很多場合說過小時候的詩詞吟誦讓她受益終身,雖然很多詩詞她當時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龔鵬程:那是葉先生的感受。我的感覺完全不是這樣。從小學到大學,一個學生背過無數詩詞、無數好文章,但寫得出好文章嗎?不會的。那是一種沒有效果的教學方法。
現在教育的目標搞錯了,從教材到教法都需要改造。臺灣在這方面也不理想,不過因為現在臺灣的升學壓力不重,因此要好一點。過去臺灣是考試引導教學,結果每個學生都很厭煩上課!扒裳粤钌r矣仁” ,“令”字怎么解, “鮮矣仁”什么意思?為了考試,學生就只記字面意思,考完全都忘了。但怎樣進行道德教育?道德教育不是背誦、記憶道德格言,不是文辭教育,而是要讓道德內涵、精神內化到學生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