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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教育”系列訪談之十五
“讀書無用”,是個偽命題
獨家專訪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
近來,沉寂了多年的“讀書無用論”再次潮起。
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在接受《解放周末》獨家專訪時說,“讀書無用”是個偽命題,它的真心聲是人們對于當下大學教育所持有的懷疑。
這是大學的問題,又不止是大學的問題。
強調“有用”,而且希望馬上就顯現出效果,那是在做職業培訓,不是辦大學
解放周末:媒體不久前聚焦了這么件事,說成都一位父親為即將讀大學的女兒算了一筆賬:讀4年大學大約要花8萬元,而如果女兒高中畢業就打工則差不多能掙8萬元,來回差了約16萬元。他說讀大學不僅浪費錢,讀完還不一定找得到工作,覺得這書讀得“沒用”。您怎么看這位父親算的這筆賬?
陳平原:讀大學到底有沒有用,最好別一概而論。我承認,不是所有人都因讀大學而受益。某種意義上,大學讀得怎么樣,獲益有無或大小,是由個人的家庭、心境、身體、興趣、才情等因素決定的。不能說不讀大學就沒有前途,我們知道有不少著名作家和企業家都沒讀過大學。畢竟,現在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了。
不過,雖然有這樣或那樣的抱怨,每年高考還是擠破頭,競爭非常激烈?梢,大多數人并不真的認為“讀書無用”。
解放周末:可是很多人開始算這筆賬,這說明什么呢?
陳平原:其實,算這筆賬的背后是不少人抱怨我們的一些大學沒辦好。這些大學的辦學理念不適應社會發展需求,課程設計、教授水平、管理制度等都有明顯的缺陷,上這樣的大學浪費時間,拿了文憑也是浪得虛名。
除了抱怨大學本身,這里還牽涉很多社會問題,比如就業時存在的一些不公平競爭等。在一些人看來,“拼學問不如拼爹”。還有,因為我國的“學歷高消費”,社會上普遍對職業教育存有偏見,很少有人主動選擇這類學校?梢f就業前景,算投入與產出比,職業教育可能更有優勢。
解放周末:有人說這是第三次“讀書無用論”,您怎么看?
陳平原:我不認同,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偽命題。很多人說“讀書無用”,主要是在發泄對現有教育制度的不滿。你看每年高考競爭的激烈程度,再看看有多少人是真的考上名校而不去讀的,就能明白其中的奧秘。
但是此前我們國家確實曾出現過兩次“讀書無用”的思潮,我都經歷了。文革時期,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人們真的認為讀書沒有用。那是由于政治偏見。上世紀90年代初,商品經濟大潮剛興起時,又一波“讀書無用論”來襲,當時的說法是“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那是因為經濟壓力。我記得很清楚,1993年,那時北京市出租車司機的收入大概是北大教授的四到五倍。出門打車,出租車司機喜歡問,你們北大教授一個月賺多少錢呀,聽了我的回答,有人就很驕傲又語重心長地說:“國家對不起你們呀!
解放周末:在很多人眼里,“有用”就是“實用”。
陳平原:這是另外一個“用”。1910年,王國維寫《國學叢刊序》,其中有這么一句話:“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边@里談的是學問,也可以理解為教育的精神與境界;但對一般人來說,所謂“有用”與“無用”,說的是教育的具體用途,甚至落實在畢業生的就業狀態上。
解放周末:您怎么理解教育的“有用”?
陳平原:談到“用”,有大用,有小用;有長用,也有短用。有的知識你今天學,明天就能用;有的則要十年、二十年后才顯山露水;有的甚至潛移默化,終生受用。所有這些,都不一樣。如果整個教育都往一個方向走,都在強調“有用”,而且希望馬上就能顯現出效果,那是在做職業培訓,不是辦大學。
我承認職業培訓的重要性;但職業培訓和大學教育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大學里讀的很多東西,不是馬上就有用的,比如哲學、音樂、數學等,很可能一輩子都沒有用武之地;但這是人生的基本修養。修養不是商標,不能掛在脖子上到處炫耀;但如果有需要,修養可以轉化為技能。大學提供的基本上是學識與修養,而不是具體的技能,因此不該追求立竿見影式的“有用”。
不管高處適不適合自己,就是要拼命往上爬,為什么不換一種思考方式呢
解放周末:現在很多學生上課是為了應付考試,教師寫論文是為了評職稱,在這種風氣影響下,大學里的教學是否會越來越實用化?
陳平原:談這個話題,我們不妨拉長視線,回過頭看看以前的中國大學。這方面,西南聯大是很好的榜樣。在抗日戰爭的連天烽火中,西南聯大并沒有過分講求實用性。那時的口號是“戰時如平時”,還堅持原有的課程設計和學術水準,整體水平沒有下降。
戰爭結束后,很多西南聯大等名校的學生出國留學或繼續做研究,后來成為新中國建設的主要力量。記得當年楊振寧先生從西南聯大畢業后去美國留學。他說他到了美國,感覺自己不比美國一流大學的學生差,甚至比他們還要強。那是因為,除了有很好的師資與生源,還有這樣的理念——不因為戰爭而把教育給扭曲了。而目前的狀態是,很多大學太實際了,沒有超越職業訓練的志向、旨趣和想象力。不只學生如此,教授如此,有的校長也不例外。
解放周末:這種縱向比較,值得人們反思。
陳平原:我們再來看看橫向的,比如美國的大學。
曾長期擔任哈佛大學文理學院院長的羅索夫斯基,在《美國校園文化》一書中提到:美國大約有3000所大學,一端是1000多所二年制學院,數量約略等于我們的?;另一端是高高在上、名列前茅的研究型大學,也就50所左右;剩下的就是文理學院或其他專業性院校。值得關注的是,美國的文理學院固守本科教學,不要求教師發表那么多論文,主要任務是教學。這些學校有融洽的師生關系、豐富的校園生活、完善的課程設計,是真正的大學教育。他們培養出來的學生就業前景非常好,學生取得的業績以及對母校的回報,也不比哈佛、耶魯的學生差。
解放周末:這種學校為什么只培養本科學生?
陳平原:他們不是沒能力培養研究生,而是更看重本科教學。這是一種自覺的選擇,或者說是明智的放棄。而我們國內的大學,要是只做本科教育,往往會被人看不起,認為它級別不夠、辦得不好。因此,只要有可能,這些學校都要爭取升級,申請碩士點,成功了就再加把勁,申請博士點。
解放周末:很多學校以招收博士生、博士后為榮。
陳平原:有的學校真的是“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因為評價體系在那里擺著。我們的很多問題出在不管做什么事,好像都是“自古華山一條路”。感覺像登山一樣,你最初處在較低的位置,不管高處適不適合自己,也不管方向對不對,就是要拼命往上爬。為什么不能換另一種思考方式,或者說另一種生活態度、另一種教育理念呢?
這哪里是在挑學者,分明是在選演員;可這出大戲演給誰看
解放周末:如果所有大學都奔著一個目標,也會導致“千校一面”。
陳平原:順應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趨勢,大學升格也很正常。問題在于,在此過程中,如何守住自己的根基,不人云亦云。
農業大學開辦文學院、林業大學設立金融學院、工業大學里又有了新聞學院,這都是在往綜合性大學的方向發展?珊芏啻髮W其實并不具備這樣的師資力量,社會也不認可其畢業生。為了“上檔次”,追求“大而全”,就忽略了自己學校的特色,真的是得不償失。我們很多大學的最大缺陷是沒有個性,沒有明晰的發展目標與自家面目,“千校一面”這樣的教育布局,很讓人擔憂。
解放周末:現在,還有個口號常被掛在嘴邊,叫“與國際接軌,建世界一流大學”。
陳平原:我再三說過,同樣是向外國學習,大學和工廠不一樣。工廠只要拿到圖紙,人家的模式基本直接就能用;可大學必須接地氣,其中的文化氛圍、歷史傳統、教授水平、管理制度等,都決定了你的辦學方向。你想弄一個理想的樣本,或者拷貝哪所著名大學的模式,肯定水土不服。
解放周末:我們學的也往往是皮毛,甚至舍本逐末。
陳平原:最近幾年,不少國內的大學都在努力國際化,提了不少好笑的指標。比如,招聘年輕教師,要求無論學什么的,都必須有出國留學的經歷。以至今天全世界稍微有點名氣的大學里,都有自帶經費前來“合作研究”的中國教授。我們的大學怎么這么沒有自信,逼著人都往國外跑?這么一種制度設計,慢慢地會把我們自己的根都給砍斷了。
解放周末:這樣的大學,也只是披著“國際化的皮”。
陳平原:是這樣的。日本的大學就不一樣,它們能夠留住最好的學生,原因就是本國大學的畢業生在就業時非常有利。當然,他們也會出國拓展視野,但根是留在本國的。我們現在是一點點把根都拔掉了,然后拿在手中,向全世界炫耀。如果有一天,中國大學都變成了“海歸”的天下,我認為這不值得慶賀。
最近這幾年,有些大學有錢了,就想聘名教授裝點門面。這時候你就會發現,他們選教授的標準是:內地的不如港臺的,華裔的不如外國的,東亞的不如歐美的。有位主管一語道破玄機:“最好一看就是外國學者!边@哪里是在挑學者,分明是在選演員;可問題是這出大戲演給誰看?這不是三五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風氣使然。
想要的太多了,而又力所不及,就很容易造成浮夸與浮躁
解放周末:在您看來,什么是大學教育的根?
陳平原:說到底,大學教育的關鍵是“人”,F在叫“教書育人”,古時候叫“傳道、授業、解惑”。這應該是整個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核心。但因為“育人”的效果怎么樣不太好量化,評價起來比較麻煩,今天就有意無意地被忽略了。大學的功能,其實就是在一個很好的精神氛圍中,不同世代的人進行誠摯的對話,傳遞專業知識,并共同尋求真理。當然,還要努力培養學生們合作的精神、向善的意志和適應社會的能力。
解放周末:現在很多老師基本上是到時間來上課,下課夾包就走。他們只在授業,傳道和解惑的環節越來越少了。
陳平原:教育講究“熏陶”,除了課程設置,還得靠整個校園文化,靠教授們的言傳身教,讓學生們知道如何治學、如何做人?伞笆陿淠,百年樹人”這句話,現在似乎被遺忘了,連搞教育的也都熱衷于“多快好省”。如此急功近利地苦干蠻干,短期看效果很好,長遠看后患無窮。
北大百年校慶時,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目叫《即將消逝的風景》。說的是,那些學養豐厚、有精神、有趣味的老學者,是大學校園里最為靚麗的風景。當年我在中山大學、北京大學求學時,看到過很多這樣的風景。老教授們在校園里閑談、漫步,望著他們的身影,你會特感動,覺得這校園很有文化。
對于學生來說,在大學念書,不僅閱讀書本,也閱讀教師。而現在的大學校園,教授們來去匆匆,忙著做課題、寫論文,或者眼睛長在頭頂上,隨時準備下;蛄碇\高就,還有多少人真正關心學生的喜怒哀樂、得失成?
解放周末:校園因此少了很多風景,多了不少浮躁氣,F在校園問題也接二連三,比如讓人痛心的大學生自殺、殺人等事件,是不是也和校園刮起的這股“浮躁風”有關?
陳平原:全世界的大學都會有不測事件。問題是用什么辦法,盡可能預防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特別感慨,大家都在說今天中國大學的“氛圍不好”;但想出來的辦法卻僅僅是“加強管理”。其實,讓我感觸最深的是,我們的很多大學里,從校長到教授再到學生,都顯得過度亢奮,缺乏腳踏實地、不卑不亢、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挪的意志與精神。想要的太多了,而又力所不及,這就很容易造成浮夸與浮躁。
當然,我能理解,身處一個急遽變化的時代,不光是大學,有的時候,整個社會就像一個熱氣騰騰的工地。我們在不斷地開弓、射箭,這是好事;就怕過度亢奮,很快就成了強弩之末。有志向是好事;但想“多快好省”地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在我看來不現實。
對于觀察家來說,大學何嘗不是我們當下社會的一個投影呢
解放周末:有人說,我們的大學培養出了很多專家;但不少是“磚家”。您怎么看這個現象?
陳平原:現在我們國家每年培養的博士人數是全世界最多的,超過了美國。不僅是招生人數天下第一,畢業人數更是遙遙領先,因為我們的淘汰率很低。
為什么會有這些問題,除了中國的大學規模在迅速膨脹,最關鍵的還是用人單位對高學歷的迷信。其實,很多工作崗位不一定需要博士、碩士。你看西方國家的政府首腦、商業精英、公務員,大部分都沒有博士學位。日后做出成績,被某大學授予名譽博士,那是另一回事。一方面是莫名其妙的“博士熱”,另一方面則是過早的專業化,導致我們的很多專家,有學問但無見識、無趣味、無人情。如此“貨真價實”的專家,不見得真有治國平天下的本事。
解放周末:您是一位文學史家,可十多年來,您卻從事著大學教育的研究,出了好幾本書。為什么對大學教育這么感興趣?
陳平原:我的博士論文討論的是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在逐漸深入的研究中,我發現小說形式及欣賞趣味的轉變,與清末民初整個教育制度的轉變密切相關。因此,我開始關注科舉制度的取消以及現代大學的崛起。當然,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的契機——借講述與闡釋“老北大的故事”,進入現代中國大學史的研究。在我看來,理解20世紀中國的政治、思想、文化、文學,最好能兼及大學教育。因為,政治思潮、文化生產、文學潮流等,都和現代大學的興起與演進息息相關。
解放周末:您把中國大學當做觀察和理解中國的一個窗口?
陳平原:是的,關注大學校園,也是關注當下的中國。我們的大學一方面浮躁不安,另一方面生機勃勃。正因為在蛻變過程中,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我們思考中國大學到底該往哪里走,參與其“尋路”的努力,說不定能發揮某些作用。另外一點同樣重要,大學的迷人之處,不在于它“辦”在中國,而是“長”在中國。對于辦學的人來說,你不理解國情,你就無法“辦好”大學;而對于觀察家來說,大學何嘗不是我們當下社會的一個投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