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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三十六七歲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而我二十歲時就開始寫作,那時我已結婚,有孩子,做家務。即便在沒有洗衣機之類的家電時,寫作也不成問題。人只要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總能找到時間。
但如果你是個女人,尤其是有家的女人,你就得顧全所有需要你的人,無論是需要你的幫助,還是需要你的陪伴。趁孩子們午睡時寫作是很難的,這是我年輕時最艱難的地方。但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挺不錯,因為那時我并沒真正做好寫作的準備,只是“排練”而已。如果我二十五歲時就通過出版小說迅速證明了自己,那說不定倒是件糟糕的事情。
我那時從來不向人訴說言論、思想。沒人認為你具有自己獨特內在的東西。你還沒能證明給人看的東西,的確很難說是你所具有的。
———愛麗絲·門羅
“就算我死了,我也寫出了那么多東西”
問:在你的故事里,幾乎所有那些試圖打破平庸藩籬的女孩,都攜帶某種個人主義瑕疵。
門羅:我生長的環境讓我相信,“想獲得關注”或者“認為自己很聰明”是最壞的事。我所認識的女孩幾乎都沒有上過大學,我們都很窮但周圍總能有書相伴。
上大學時我只獲得了兩年獎學金,但在那時,我遇到了一個想與我結婚,并準備帶我去西海岸的男孩。此后,我就可以一直寫作了。這正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那種被眾人所接受的、有隱私的生活。
問:你上大學的時候已經開始認真寫作了?
門羅:是的。我沒有機會去嘗試別的什么事情,因為沒有錢。大學是我人生的一段小假期,是我這輩子唯一不用做家務的美好日子。
大學第二年結束后我立即結婚了,一個只有二十歲,另一個二十二歲。我們搬到了溫哥華。結婚是件大事———還有搬家,也是個巨大的冒險。我在懷孕期間像瘋了一樣寫作,因為覺得有了孩子,我就再也不能寫作了。
問:當時的寫作狀況怎樣?
門羅:當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我的寫作時間是在她們上學之后。我丈夫和我擁有一間小書店,我不用每天都去書店上班,就寫到家里人回家吃午飯。他們吃完午飯離開后,大約寫到下午兩點半,然后喝杯咖啡,開始做家務,爭取在晚飯前把事情做完。
我要照顧四個孩子,還要在書店幫忙。我曾經試過一直寫到凌晨一點,然后第二天一早六點起床,這太可怕了,我想我可能要死了。然后,我想,就算我死了,我也寫出了那么多頁的東西。那是一種絕望,絕望的競賽。
問:你寫了很多陷入婚姻和育兒困境的年輕女性,寫她們內心的掙扎和渴望。如何在盡到妻子的義務、母親的責任以及想當作家的雄心之間獲得平衡?這有多困難?
門羅:真正將我徹底擊潰的絕不是家務或孩子,讓我困惑的是一些對于女性的歧視性評價。這些評價讓寫作這件事變得古怪且不得體,甚至刻意被忽略。不過,我也交了一些朋友,她們也是女性,喜歡開玩笑,以及偷偷讀書。我們在一起生活得很愉快。
“我說過會把女工活兒這些破玩意扔了,長大后,我確實這么做了”
問:你的一些小說既像自傳又很像夢———充滿容易忘記也難以理解的童年破碎片段。這些是源自你的日記嗎?
門羅:我從不寫日記。我只是記得經歷了很多事,并將我的生活點滴融入作品,而且我比其他人更以自我為中心。但《洛克城堡風光》是關于我家族史的故事,它傾吐了我能訴說的一切。
家族里有這么多作家讓我很吃驚。蘇格蘭人,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無論男女,都會堅持閱讀。從小我就一直被編織這種女工活兒困擾,有一次,我說,長大后我會把這些破玩意扔了,這句話讓長輩們極為震驚。長大后,我確實這么做了。
問:你曾說,母親是你生命的中心。她去世前讀過你的作品嗎?喜歡嗎?
門羅:我母親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一員,但她不會喜歡我的東西。我認為她不會喜歡———性和粗話。如果她還健在,為了能發表自己的作品,我會不得不和家里大吵一架,甚至斷絕關系。
我現在想到母親的時候,感覺很溫柔,可我有這種感覺的時間并不長,年輕時我們之間是冷酷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女兒寫到我,我會有什么感覺,成為孩子作品中的某個人物,這種經歷一定讓人感到恐怖。
有些讀者的評論很草率,這會傷害到我的家人。一位女性主義作家把我解說成一個有悲慘成長背景的人,并說我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我真是太生氣了,他已經去世了,難道因為我寫的小說,他以后就該被認為是個“沒有責任感的父親”?后來,我意識到,這位學者代表著年輕的一代,他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經濟狀況下。他們無法想象一些事情,比如一場疾病能給家庭帶來怎樣毀滅性的打擊。
“如果遵守所有好的規矩和習慣,就沒有什么可以打敗你”
問:是你決定寫短篇小說的,還是短篇小說吸引了你?
門羅:多年來我一直認為,短篇小說就是一種文字訓練,為寫宏大敘事的長篇添磚加瓦。后來我發現,我只能寫短篇,于是我就只好面對這個現實。我猜,我如此投入于短篇小說,算是對我不能寫長篇的補償吧。
問:你現在的寫作狀況是怎樣的?
門羅:我每天早上都寫,一星期七天。一般我從早上八點鐘開始,上午十一點左右結束。剩下的時間我就做其他的一些事情。除非我正在對作品做最后的潤色或什么的,那我會希望持續工作一整天。我每天對自己的寫作頁數有個定量,我強迫自己完成,這和年齡增長有關———人們變得強迫自己做某些事情。我對自己每天走多遠的路程也有規定。
問:你每天走多遠?
門羅:我每天走五公里。如果我知道有哪一天我沒有辦法走那么多,我必須在其他時間把它補回來。這是在保護自己,這么做會讓你覺得如果你遵守所有好的規矩和習慣,就沒有什么可以打敗你。
“衰老最可怕的是,你對于值得做的事也失去了感覺”
問:完成一個故事你會休息一陣子嗎?
門羅:我幾乎是馬上就開始下一個故事的寫作。以前,我有孩子還有好多其他事情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不過,到了現在,有可能停止寫作這個想法讓我有點驚慌———就好像我一旦停下來,我可能會永遠停止寫作。我腦子里可是儲存了一堆的故事。不過,寫作不僅需要你有個故事,也不僅僅是技能或是技巧,還需要有寫作的激情和對自己所寫的東西的信念,沒有它,我無法寫下去。
我曾經有過全然不知疲倦寫作的日子,永遠有激情和信念。但現在,我有了些小小的變化。上了年紀后,在某種程度上,你的興致有可能被耗盡了,你無法預見這一點。它甚至在一些曾經對生活充滿興致和責任的人身上也會出現,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你在旅行的時候,可以從許多人的臉上看到這一點———比如,餐館里的中年人,或者像我這樣在中年的尾巴上,步入老年的人。你能看到這一點,或是感覺到它,像只蝸牛,那種眼神里的訕笑。那種感覺就是,某種程度上,人對事情作出反應的能力被關閉了。我現在更加意識到,所有事情都會有失去的可能,包括以前填滿你生活的主要內容。這可能是一頭野獸,藏身于老年人心里的最深處———你對于值得做的事情也失去了感覺。
問:雖然你的每篇小說都空闊明亮、坦誠善意,但這些柔軟總是伴隨著遺憾迷茫而后痛苦的結局。幾乎所有關于女性的小說都充滿了失去與苦難,你認為自己是女權主義者嗎?
門羅: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女權主義作家,我看問題從不站在強烈的女性角度。我確實認為,作為男人真的很難。想想,在那些灰暗的貧困年代,男人還必須養家糊口會面臨怎樣的壓力?(綜合自《紐約客》、《巴黎評論》對愛麗絲·門羅的專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