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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1500萬字的《英漢大詞典》自出版以來,發行海內外,影響難以估量,這是中國學人獨立研編的詞典。其主要設計者和定稿人之一,就是主編陸谷孫先生,他被學界稱為“新中國自己培養的具有最高水平的英語學者”。
他早已過退休高齡,本該頤養天年,卻毅然決定開始編纂又一部巨著《漢英大辭典》,“苦莫苦于多愿,悲莫悲于精散”,新工程已經開始。
當然,陸先生的學術成就不僅限于此,他還是莎士比亞研究的專家和“雙語翻譯”,他的譯作活潑而準確,且能英譯中、中譯英。作為復旦大學的杰出教授,至今還在教本科,帶博士生,還在批改作業。令人稱奇的是,近年來,他的業余產品極豐富:譯作《一江流過水悠悠》、《生活曾經這樣》、《胡謅詩集》、《英美現代散文選》、《毛姆短篇小說》和論著《雙語辭書編撰特性之研究》一部部問世。他似乎又進入了一個黃金期。日前,我滿懷敬意來到他的府上,我們的話題也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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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合譯都德小說
作者:您今年已七十多了,又是教學,又是著譯,還要編詞典,為何有如此大的干勁?
陸谷孫:我很喜歡莎士比亞作品中的那句話:“過去的僅僅是開場白而已!比嘶钜皇,草活一秋,既然您來到世上,總得給人類留下點什么。所謂象負千斤,蟻負粒米,人要盡力,我能教學、能翻譯,應該把自己的一切與學生和讀者分享。
有人稱我是學者,我不太愿意,我稱自己是知識分子。我覺得知識分子和學者的不同點是:他是一個倔強的、絕對的個人,他對社會現實總會有些批判態度,這才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實際是兩個任務:一個是鉆研自己的學問,傳道授業。另一個方面,不能對社會很多不和諧的情況熟視無睹,默不作聲。所以,我既然戴了“終身教授”的帽子,理應終身對學生不離不棄。
作者:您的父親陸達成也是位翻譯家,您有今天的學問,這與您的家學應該有關系?
陸谷孫:怎么說呢,我們家里不富有,父親到上海進入中法學堂,只是一個中等學校,畢業后就入了商場,他的學問基本上靠自學積累,后來竟成為比利時人的主要翻譯。他對我們的要求很嚴,從小要背書,要練字。有一點很高興,每天晚上可聽他講法國的故事,從情節性的《基度山伯爵》、《三劍客》講起,后來講“銀燭臺”(即《悲慘世界》)、《最后一課》等。聽完故事,我們幾個小孩就會跑到園子里去演。另外,道德人品方面,強調規矩,做人要正直。對財富的看法:“小富可,大富則不敢也,”這一類的觀點深入我的腦子。我只要書念得好,他馬上買一本《辭源》什么的大書題字作為紀念。
作者:前年您和您父親陸達成合譯的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集《星期一的故事》再版。您專門寫了《我的父親》一文放在卷首。這“父子同譯”是否了了您的一段情結?
陸谷孫: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父親在中科院哲學研究所從事法譯漢工作。當時為中國的青少年讀者譯出都德短篇小說集《星期一的故事》,先后譯成了10篇愛國故事,出于主客觀諸多原因,后未出版。上世紀90年代末,一個朋友偶然見到了我父親的譯稿。朋友見父親大人一筆一畫蠅頭小楷謄抄功夫十分感慨,遂建議我續譯。因我不熟悉法文,朋友又從施蟄存先生的藏書中撿出英文版借我。經歷了如此兩次翻譯,我怕出錯,就請來多年好友、翻譯家周克希,對照法文原著,將自己這部分的譯稿逐句比照審訂,這才放心地將與父親合譯的文字拿出來出版。為讀者奉上正確的譯本,該是件高興的事。
甘為詞典當苦工
作者:說到您的成就,主編《英漢大詞典》首當其沖。您不僅是它的主編,而且還主持了《補版》和第二版。18世紀的英國文豪塞繆爾·約翰遜稱詞典編纂為“無償勞作,雖成無榮”,稱編詞典的人為“無害的苦工”。我想,您對這些話是最有體會的。
陸谷孫:說實話,其實我是沒辦法才開始編詞典的。1970年,在文化大革命的“一打三反”中,我被指責是“裴多菲俱樂部”一員而被變相隔離在學校。放出來時,說問題沒有結論,要不要給您戴帽子,在群眾手里。于是我被派到新英漢詞典組,后來到了《英漢大詞典》編寫組。這一編竟是30多年。
如您所說,詞典編纂是一項極為枯燥的浩大工程。陳原先生就曾問我:陸谷孫,您曉得歐洲要懲罰一個人用什么辦法,就是把他發配去編詞典,您怎么會編得這么來勁。我說,因我編出了樂趣。
詞典編纂,在他人看來可能枯燥乏味之極,但我卻一直保持著一種“找樂子”的心態,因為我對世界始終抱有好奇心,語言文學以外的東西都愿意學一點。正是從這出發,我有了好心情。所以后來我在《英漢大詞典》前言中寫道,有志于詞典編纂的“學人會從單調、煩瑣、繁重、艱辛的勞動中發掘樂趣,尋求報償。樂趣在于遨游英語語詞的海洋,報償在于翱翔英語文化的天地”。
當然編這本詞典,您肯定要作犧牲,一不出國,二不兼課,三不另外寫書,直至1991年,《英漢大詞典》大功告成,全書4203頁,計1500萬字,我才痛快地睡了一覺。
作者:我知道,《英漢大詞典》出版后的16年中,成為同類詞典中最具權威性、使用率最高的英漢工具類圖書。
陸谷孫:令人高興的是,它還成為聯合國必用工具書之一。聯合國前首席英文翻譯斯蒂芬培爾曾說過這樣的事,他在收到來自中國的報告中,常常發現不少錯誤。有一次,他有點不解地說道,“其實,中國有如《英漢大詞典》這樣規范的工具書,聯合國翻譯一些字句時都要參考這部詞典,中國人為什么不好好利用它呢?”
與時俱進,語言是隨時間和環境不斷變化的,修訂成為詞典的必要工作。2001年,我已過花甲之年,本該休息了,但我誠惶誠恐,一直怕詞典有不當之處,所以依然與上海譯文出版社簽下了主持修訂《英漢大詞典》的協議。這樣又是6年,2007年《英漢大詞典》第二版與公眾正式見面!队h大詞典》獲得了國家圖書獎、“五個一工程”獎等多項殊榮。但這不是我的功勞,我們有多少編委、編輯、和編撰者為之日夜奮斗。所以我是“存者附得虛名,殊深內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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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誦莎翁作品傳為佳話
作者:在學界,您是公認的“英語大師”。1990年朱镕基出訪香港、新加坡等地,您擔任首席翻譯。在香港,您還和總督對背莎士比亞作品?這件事至今傳為佳話。能說說嗎?
陸谷孫:外面傳得有點神了。其實,我只是參加了次正常的外事活動。1990年,時任上海市領導的朱镕基出訪香港、新加坡等地,有關方面讓我擔任首席翻譯。朱镕基在一次酒會上說了一句:“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蔽液芸鞂⒁馑挤g出去,并且補充道:“他的這句話,出自中國晉代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序》!彪S之,又介紹了王羲之和他的《蘭亭序》。使在座外賓充分理解他的話意。接著總督講話了,期間他引用了莎士比亞劇中的話。我是研究莎士比亞的,熟悉莎士比亞的戲劇,我翻譯后,順著總督的話將同一段后面幾句用英語背給他聽,總督大為驚訝和贊嘆;販,朱镕基在干部大會上夸獎道,“我這次出訪,帶去的翻譯水平不得了,與香港總督對背莎士比亞作品!边@是朱市長對我的夸獎。
誠然,那些涉及國家名譽的事我義不容辭,比如,上海申請世界博覽會的申請報告《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市里邀我聽取意見,我十分認真,逐字逐句進行校閱,毫不含糊地對翻譯不太準確的地方提出了意見。由美國作家庫恩撰寫的《他改變了中國——江澤民傳》,我也樂于當譯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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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女兒家感覺是客人
作者:我知道您的夫人和女兒早在美國定居,為什么您仍然留在國內?
陸谷孫:我留在國內,千萬別誤會這是我的“高尚”或什么,那與政治無關,完全是故鄉的聲色和山川草木對我的吸引。
我喜歡留在上海,可能是農業文明對我的熏陶有點關系。我4歲回浙江余姚,11歲再出來,這幾年正是形成人的性格很關鍵的幾年,那些年我跟我表哥兩個砍竹子做裝蟋蟀的小筒,抓蟋蟀、斗蟋蟀……一到秋天就能聽秋蟲的聲音,我在美國聽到秋蟲的聲音就會馬上想到余姚,所以在美國呆不長。這就像楊絳先生講的“一個倔強的中國老百姓”,或者是捷克作家在布拉格之春后寫的:“我不能離開布拉格鵝卵石的街道,和走過這條街道所有苦難的靈魂!边@兩句話,非常準確地描繪了我的心境。
說實話,到了那邊真有很多不便,我不會開車,上一次書店,理個發,都要求女兒幫忙。女兒家里不能抽煙,抽煙要躲到車庫里去,車庫沒有暖氣,冷得要死。我是自己家的主人,在女兒家就感覺是客人。那邊亞洲的、中國的新聞太少,我有點憋得慌。
不管怎樣,回來感覺親切;氐竭@兒,自己多少還有些用處,特別是對于我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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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程”規模超《英漢大詞典》
作者:您說“一腔老血還會激動”,這一激動,又激出個新工程,據說您目前正在編纂《漢英大辭典》,其規模要超《英漢大詞典》。
陸谷孫:這是1991年,我剛編完上海譯文社版的《英漢大詞典》,在香港遇到了喜好向洋人介紹中國文字的安子介先生,安先生說:您英文好,不搞漢英可惜了。林語堂、梁實秋他們英漢、漢英都搞過,您為什么不搞?我的虛榮心被刺激了一下,便生發了編寫一部漢英詞典的念頭。我多次出入海外華埠的書店,也發現讀者對英漢詞典的需求,遠遠低于漢英,心想,若繼英漢之后真能編出一部漢英,也算是件好事。安子介先生尤其希望一部漢英詞典除為漢語讀者服務外,對學習漢語的外國人也會有益有用。我這才定下了音義之外,形訓兼顧的原則,就是用最簡英語說一說漢字何以寫成現在這模樣的故事,除了古文字源,百姓俗字源也可兼顧一點,如“寶”字就是“屋頂下面有錢幣和玉器藏于缸”(書中自然用最簡英文寫出)的意思。使外國讀者也喜歡。
于是我不自量力地暫時給這部漢英詞典起了個書名,叫做《大中華漢英詞典》(The Greater Chin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這部漢英詞典擬收單字、詞、詞組及詞化成語等18萬條以上,估計總字數在1600萬字左右,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采訪手記
“志雖美,達不易”,陸谷孫先生明知編詞典是同樣苦煞編者和出版人雙方的項目,也許“出師未捷身先死”,但他說,前腳已邁出,他將不會回頭,并表示,“要做得比較圓滿,也算是對讀者,對母校的一種報答,只是非花大工夫不可”。
一個自稱是知識分子的教授,他不僅以學識,更以社會責任作為自己的擔當,反映了中國學人的真誠和坦蕩,陸谷孫先生可謂傳承代表。在溝通中外語言上,翻譯是辛勤的架橋者,陸先生鍥而不舍、奮進不止,甘當架橋人,我們向他致敬,并盼望《大中華漢英詞典》早日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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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谷孫,浙江余姚人。1965年復旦大學外文系研究生畢業。曾任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院長,現為復旦大學杰出教授。1970年參加《新英漢詞典》的編寫,1976年起,主編《英漢大詞典》及其《補編》和第二版。著有《莎士比亞專輯》、《莎士比亞十講》、《雙語詞典編纂特性之研究》等學術專著。譯作有:英譯漢《幼獅》(上下卷)、《錢商》(合譯)、《二號街的囚徒》、《鯊腭》、《星期一的故事》(合譯)、《一江流過水悠悠》、《生活曾經這樣》、《胡謅詩集》、《毛姆短篇小說》(合譯)等;漢譯英《明式家具》、《清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