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訪談 >> 資訊 >> 正文
楊武能,1938年生于重慶。1956年高中畢業考入西南俄文?茖W校俄語專業。1957年秋轉入南京大學德語專業,1962年到四川外語學院任教。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馮至,主攻歌德研究。主要譯著有《浮士德》《少年維特的煩惱》《格林童話全集》《海涅詩選》 《茵夢湖》《納爾齊斯與哥爾德蒙》以及《魔山》等,有《楊武能譯文集》(11卷)行世,另有學術專著《三葉集》等。
楊武能教授率先強調歌德是偉大的思想家,并定性德語文學為“思想者的文學”。楊先生認為,德國人稱純文學為“美的文學”,也不妨稱文學翻譯為“美的翻譯”,或“藝術的翻譯”。使自己的譯作成為“美的翻譯”,成為“美玉”或美文,是他半個多世紀翻譯生涯的不變追求。其翻譯理念中的“美”,指的是盡可能充分、完美地再創原著所擁有的種種文學美質,而非譯者隨心所欲,更不是眼下一些人津津樂道的“唯美”。
經翻譯家林克引薦,我來到府南河邊一個靜謐小區,拜訪了即將赴德國講學一年的楊武能先生。楊先生銀發童顏,神清氣爽,舉手投足之間,飽學之士特有的內斂、豐沛之氣縈縈而來。
我是“文化苦力”型翻譯家
蔣藍(以下簡稱蔣):楊先生何時開始入手德語文學翻譯?
楊武能(以下簡稱楊):1957年因為中蘇關系變化,南京大學給了我校兩個名額,我如愿考取了。受葉逢植等老師影響,我上二年級就嘗試做點翻譯,也就是當年為人所不屑的“種自留地”。1959年春,我的一篇非洲民間童話譯作《為什么誰都有一丁點兒聰明?》得以在《人民日報》發表,對我而言不啻翻譯生涯中掘到的第一桶金。巴掌大的譯文給了初試身手的我莫大鼓舞,以致一發不可收,全然不顧有可能戴上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嚴重和走“白!钡缆返拿弊。當時我在重慶的父母經濟極度困窘,葉老師就問我,何不試著為《世界文學》譯一點東西,掙點稿費接濟家庭。我譯了亨利!ぢ闹衅≌f《格利琴》,《世界文學》1962年的1、2月合刊用金尼這個名字發表了。以彭芝為筆名的貝希爾《詩論選譯》刊登于同一期。萊辛的《寓言八則》也登于3月號!妒澜缥膶W》當年11月號又刊用了我選譯的丹麥作家尼可索的回憶錄《童年》。與我聯系的李文俊先生來信稱,《童年》的譯文受到實際主持編務的老翻譯家陳冰夷賞識,希望我考慮再選譯幾個片斷。所以,大學時代我便連跑帶跳地沖上了譯壇。
蔣:翻譯過程中,你自然要研究原作者的背景。翻譯與學術研究是你的雙翼。
楊:舉個例子,我在《世界文學》發表的第一篇習作《格利琴》首先研究了亨利!ぢ@位被德國文學史譽為現代經典作家的生平和創作,才從他卷帙浩繁的作品里挑選出來的。須知這個Novelle(中篇小說)為長篇小說《臣仆》的前身,而《臣仆》乃是亨利!ぢ钪匾淖髌。選 《格利琴》來翻譯,應該說是頗有學術眼光的。我還認真為自己的翻譯習作撰寫了一篇“前言”,篇幅不長,卻濃縮了作家的生平和創作,作品的思想內涵、藝術特色以至于價值意義,不啻言簡意賅的論文。這篇論文雖說短小,對我日后的學術卻意義非凡,從此我均為譯著認真撰寫序言、后記。先研究而后翻譯,把學術研究與翻譯實踐緊密結合,成了我做文學翻譯的一大特點;诖,我才能成功完成 《浮士德》、《魔山》等巨著的高難度翻譯,我的譯作才有了系統性和學術性。
蔣:你是馮至先生弟子,主攻歌德研究,當時國內德語文學翻譯同德國有交往嗎?
楊:我在40歲成為了馮至先生的弟子。我從邊遠的學術洼地,躍上了高高在上的學術中心,很快就游走在人們戲稱為翰林院的社科院內外,乃至游走在北京的學術名流之間。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學術的眼界和胃口都大開。信奉上帝的基督徒有一句祝福語曰“上帝與你同在”,我慶幸“歌德與我同在”。我這么想,并不僅僅因為在德語里上帝Gott與歌德Goethe發音近似,而是做馮至教授的研究生我便與這位德國大詩人、大文豪、大思想家結下了不解之緣:1981年我以一篇評說《維特》的畢業論文獲得了碩士學位,同年更因出版《少年維特的煩惱》新譯而小有名氣,第二年又應邀參加德國海德堡的紀念歌德學術討論會而第一次走出國門,這次與會使我增加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見識:參與國際學術交流來不得“中國式的謙虛”。翌年更以《歌德與中國》為研究課題獲得享譽世界的洪堡博士后研究獎學金,獲得在德國長時間研修的機會,并終身受到洪堡基金會的關注和扶持———我因譯介研究歌德而受到的眷顧,真可謂一言難盡?嘤跁r間和精力,我成績有限,愧對恩師馮至。
所幸1990年調到四川大學,才有專心致志研究歌德的可能。我在七八年間出版《歌德與中國》和《走近歌德》專著,完成了包括 《浮士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迷娘曲———歌德詩選》《親和力》等在內的四卷本《歌德精品集》的翻譯。這些連同我和劉碩良主編的14卷 《歌德文集》,都在1999年歌德250年誕辰之前面世,不僅成了我文學翻譯生涯超越系統譯介德國Novelle的又一建樹,也是中國百年來研究、譯介歌德最具規模、最為系統也最令人矚目的成果。
蔣:你為歌德的漢譯做出了巨大貢獻,如何總結自己的翻譯?
楊:要創造傳之久遠的、能納入本民族文學寶庫的翻譯文學,要創造美的翻譯和美玉、美文,必須充分發揮翻譯家的主觀能動性和藝術創造精神。因此我贊成說文學翻譯是藝術再創造;翻譯家理所當然地應視為文學翻譯的主體,也事實上是主體。
否極泰來,又逢“貴人”
蔣:在你的翻譯、研究生涯里,你得力于很多恩師的幫助,有些交往近乎傳奇……
楊:我在南大求學期間,發現德語系圖書室的管理員對德語文學非常熟悉,他就是著名的德語文學專家、富順人陳銓。也許我們都是四川人,他給了我很多幫助,我至今感念他。1962年春天,我收到第一批約200元的翻譯稿酬,不僅接濟了家庭,還買了一件夾克衫,破天荒地改善了自我形象。這除了靠天分和勤奮,還得感謝老師們的激勵、幫助和提攜,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那介乎于師友之間的文學翻譯領路人葉逢植老師,不會忘記幫我發表譯作的兩位編輯———《世界文學》 的李文俊張佩芬夫婦。
蔣:你是如何結識“七月詩人”綠原的?
楊:1978年,我嗅到早春氣息,就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寫了自薦信。不久接到回函,稱該社正“計劃編印一部德國古典短篇小說……您手頭如有適當材料,希望能為我們選譯幾篇”。我受寵若驚,立馬給編輯寄去十來個選題,一個月后我收到了肯定的回信。不久我到北京參加社科院碩士研究生復試,順便拜訪了心目中的圣地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一間簡樸的小辦公室,接待我的是位五十來歲的瘦小男人,穿洗得泛白的學生服,臉上架著黑框近視眼鏡,人平凡簡樸得一如他所在的辦公室。他自我介紹就是那個跟我通信的編輯,名字叫綠原!
這部定名為 《德語國家短篇小說選》的小說集,選收德國、奧地利、瑞士三國的德語短篇小說34篇,20篇系我翻譯。前輩綠原最后拍板由我作序。1981年2月書出版了。叫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不僅序署了我的名,而且書的編選者也成了楊武能!要知道,具名編選該社同一系列的英國、美國、法國短篇小說選者,都是王佐良、羅大岡、朱虹等權威。我又斗膽向綠原要求重譯郭沫若譯過的名著《少年維特之煩惱》,同樣得到了他和孫繩武同志的認可,并順利地在1981年底出書。這個版本至今仍不斷再版、重印,成了郭老譯本之后最受矚目和歡迎的譯本。
《維特》之后,仍是綠原任編輯,我又自告奮勇地編選和主譯了上下兩冊《德語國家中篇小說選》,并在1984年4月順利出版。綠原是我五十年文學翻譯生涯中,繼葉逢植和李文俊夫婦之后遭遇的又一大“貴人”。在北京求學期間,我不只登門拜謁過宗白華、朱光潛、季羨林、錢鐘書等學術昆侖,更把馮亦代、董樂山、傅惟慈、梅紹武等譯壇巨星變成了自己的“北京老哥們兒”。
蔣:你翻譯的《格林童話全集》可謂是你譯作中再版最多的,這也得力于譯林出版社的慧眼。
楊:《格林童話全集》的誕生,不能不提到譯林出版社的老社長和創始人李景端。五十多年的文學翻譯生涯,我跟老李的關系最為密切,最為深遠。這部書出生前和出生后不一般的經歷、景況,都決定《格林童話全集》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每當有無恥之徒損害她,我會挺身而出,我寫了 《格林童話辯誣》《捍衛世界文化遺產,為格林童話正名》等文,以鞭撻所謂《成人格林童話》《令人顫栗的格林童話》 的騙術。
何謂“楊武能階段”?
蔣:德語界老前輩嚴寶瑜教授把歌德在中國的傳播分成三個階段,第一為郭沫若階段;第二為馮至階段;第三為楊武能階段。您同意這個劃分嗎?
楊:我同意。但“楊武能階段”不僅僅指我個人。董問樵、錢春綺成就斐然,同輩中研究和譯介歌德的也不少。第三階段由于天時地利等原因,比前兩個階段的氣勢大得多,成果豐碩得多,這叫眾人拾柴火焰高。
蔣:就楊先生目光所及,你心目中應該有最好的譯品。
楊:事實就是講,在《浮士德》的眾多譯本里,我認為最好、最優美的漢譯還是郭沫若的。田德望的《神曲》出類拔萃。我最欽佩的翻譯家是傅雷,他的風骨令人神往,其眾多譯本深諳漢語之美,是神品。
蔣:你與“諾獎”得主君特·格拉斯有交往。你如何看待顧彬近年對漢語寫作的議論?
楊:我與格拉斯見過兩次,他很隨和,很關注中國作家的寫作。我和顧彬是老朋友了,我們還一起登峨眉山呢,但是我不同意他的一些論點。當代漢語寫作不比德國差,當代漢語寫作更非垃圾。漢語作家應該安心寫作,不要東張西望,總是渴望在西方得到評價。懂不懂外語更不能作為評價作家好壞的標準……
蔣:文學翻譯始終是你的至愛,也是你生命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目前楊先生還有哪些翻譯、寫作計劃?
楊:在翻譯過程中,我愛上了德國的文化、歷史和文學,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的人生,德意志是我的精神故鄉!稐钗淠茏g文集》多達11卷,并未囊括我全部的譯作,《魔山》《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歌德談話錄》《魔鬼的如意潘趣酒》以及后來的重要譯品未能納入其中,更不意味著我翻譯事業的終結。除了兒童文學譯作,我繼續《浮士德故事》的寫作,同時在編輯《歌德思想談片》,估計這部稿子要超出40萬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