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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出生于清末的百歲老人,歷經世紀滄桑,近些年反復提倡要有世界觀,擴大世界觀,強調“要從世界看國家,不要從國家看世界”。他說,“你只要看看世界,只要把眼光放大,眼光一放大,許多問題就不成其為問題了,中國今天的問題是很多人沒有看到世界!
能活過百歲的人不多,而過了百歲還能保持思考和寫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今年虛歲108歲的周有光先生是其中一位。
周有光傳奇的學問探索之路,大體可分三個階段。50歲之前,周有光是大學的經濟學教授,也是曾被中國一家銀行派駐美國華爾街的金融家。1955年,他調入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轉而成為語言文字學家,并取得卓越的成就:他是現行漢語拼音方案的主要制定者;創建了現代漢字學;研究比較文字學,找尋漢字在人類文字史上的地位;研究中文信息處理和無編碼輸入法,推動中國人加快跨入中文信息處理的新時代。
85歲,他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開始了他稱之為“隨便看書”的時光,讀世界歷史、世界文化史方面的資料,“一看呢,我就發現有一個知識的海洋,我是文盲,要趕緊掃盲”。他開始研究文化問題,耄耋之年成為一個文化學者,百歲之后還筆耕不輟。
近日,15卷本的《周有光文集》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收入這位世紀老人除經濟學著述以外其他全部已經發表的著述。
“文化流動,不是忽東忽西,輪流坐莊”
文化學者周有光提出的論斷之一,是“雙文化論”。著名學者季羨林先生一度主張,“21世紀是東西方文化的轉折點”,“世界文化的接力棒將傳到東方文化手里”,所謂“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這一說法曾引起很大反響。周有光不贊同,他99歲時寫的《四種傳統文化略述》一文認為,把世界文化分為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東方文化是中國文化,西方文化是西歐或歐美文化,這種流行的“東西兩分法”不符合客觀事實。
他研究得出,從地區分布來看,歐亞大陸上的眾多文化搖籃漸漸聚合成4種地區傳統文化:東亞文化;南亞文化;西亞文化;西歐文化。西歐文化擴大到美洲,稱西方文化。東亞文化、南亞文化和西亞文化合稱東方文化。東亞文化是東方文化的一個部分,不能代表全部東方文化。東亞文化以華夏文化為基礎,南亞文化以印度吠陀文化為基礎,西亞文化以伊斯蘭教為基礎,西方文化以希臘和羅馬文化為基礎。
4種地區傳統文化的精華,隨著人群活動范圍的擴大,聚合成覆蓋全球的國際現代文化,同時保留各地的傳統文化。凡是能為全人類造福并受到全人類歡迎的事物和意識,聚合成“共創、共有、共享”的國際現代文化;凡是沒有被全人類認同的,仍舊保留在傳統文化之中,進行自我完善化,F代是地區傳統文化和國際現代文化相輔相成的“雙文化”時代。如今通觀全球,到處都是“雙文化”現象。
周有光指出,“不是西風壓倒東風,便是東風壓倒西風”,“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這些說法都只看到人類文化的平面分布和水平移動,沒有看到還有層次重疊和前進發展。平面分布和水平移動,就是4種地區傳統文化及其往來流動;層次重疊和前進發展,是地區文化之外還有不分地區的共同文化,即國際現代文化。
那么國際現代文化是否就是西方文化呢?周有光認為不是,而是世界各國“共創、共有、共享”的共同文化,以科學(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為主流。只不過西方科學發展較早,國際現代文化中含有西方成分較多,但其他傳統文化對國際現代文化也都有不可低估的貢獻。
周有光形象地描述說,“文化流動,不是忽東忽西,輪流坐莊,而是高處流向低處,落后追趕先進。這樣,人類文化才能不斷前進!彼說,文化像水,從高向低流動,不能筑壩攔截,否則堤壩一坍,勢必潰決。
儒學要跟“德先生”“賽先生”握手
國際現代文化的興盛和覆蓋全球,并不意味著傳統文化的衰亡,但傳統文化需要作適合于現代的改進。
周有光主張儒學的現代化,他認為,儒學的歷史任務是維護帝王政權,建設穩定而繁榮的封建社會,在兩千年中作出了偉大的成績。儒學不僅能為封建專制服務,也能為現代社會服務。儒學中有跨越時代的至理,例如,反對迷信,重視現世;反對愚民,重視知識;反對暴力,重視和平。
“孔子、孟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有許多高明的說法,非常了不起!彼f。而讓儒學為“后”封建時代服務,責任不在孔夫子,在今天的一代,即如何使儒學現代化。
他指出,儒學現代化的原則應當包括:除去封建性,建立現代性:例如,“君為臣綱”要改為“官為民仆”;除去保守性,建立創造性:例如,“述而不作”要改為“述而又作”;除去玄虛性,建立實用性。
“概而言之,‘民本理論’要跟德先生握手,‘格物致知’要跟賽先生握手。今后應當充分發揮‘孔子圣之時者也’的精神,把原來為封建服務的古代儒學,變成現代儒學!
相較而言,他并不推崇道家學說,“它有最重要的兩點是不對的:一是提倡愚民政策,比如‘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一是無為政策,退回原始狀態。我不是完全否定道家,但有這兩點我就不能相信它!
2009年他104歲時撰文指出,復興華夏文化,不是文化復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傳統文化代替現代文化,而是以傳統文化輔助現代文化。根據現代需要,用科學方法,學習和實踐古人的有益教誨。在復興華夏文化的同時,向國際現代文化的康莊大道勇敢前進。這就是當前知識分子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
“發展有先后,殊途而同歸”
這位出生于清末的百歲老人,歷經世紀滄桑,近些年反復提倡要有世界觀,擴大世界觀,強調“要從世界看國家,不要從國家看世界”。他說,“你只要看看世界,只要把眼光放大,眼光一放大,許多問題就不成其為問題了,中國今天的問題是很多人沒有看到世界!
這可算周有光的一條治學心得。他認為,研究任何一門學問,即便是研究中國歷史,不看世界都不行。他本人精通英文、法文和日文,“我沒有什么旁的本事,稍微有點小小創造,就是因為我看到了世界,拿國際的知識來補充中國的知識,就很容易得到成果”。
這也是周有光觀察世界的重要方法。他始終有一個無形的坐標,縱軸是上下五千年的世界文明發展歷程,橫軸是世界各國的發展現狀,他以此定位、觀察國家的發展和走向。
他探尋人類歷史的發展軌道、發展規律。他研究判斷,人類文化的發展步驟主要有三個方面:一、經濟方面:從農業化到工業化到信息化。二、政治方面:從神權政治到君權政治到民權政治,簡單地說,就是從專制到民主。三、思維方面:從神學思維到玄學思維到科學思維。神學依靠“天命”,玄學重視“推理”,而科學講“實證”。
他相信,“發展有先后,殊途而同歸”。
采訪中,記者問這位世紀老人最近在關注什么,他答,關注全球化。此前他曾撰文稱,人類歷史是不斷的聚合運動。城邦聚合成國家,國家聚合成多國聯盟,多國聯盟聚合成世界組織“聯合國”(UN)。城鄉貿易聚合成全國貿易,一國貿易聚合成地區多國貿易,地區多國貿易聚合成“世界貿易組織”(WTO)。一國文化聚合成多國文化圈,多國文化圈聚合成人類“共創、共有、共享”的國際現代文化。而全球化是人類聚合運動的新階段。
他將2001年中國“入世”成功看作一件大事,認為標志著21世紀的中國準備走進世界,中國將從“天下中心”變為“世界一員”。但周有光認為,加入世貿組織只是產品進入世界,不是人民進入世界。只有人民進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為此要進行兩項自我教育:擴大視野和補充常識。擴大視野就是要從世界看本國,而不是從本國看本國;要從世界看世界,而不是從本國看世界。常識就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基本知識,也就是“五四運動”所要求的科學和民主。
“要從世界看國家,不要從國家看世界!痹谥苡泄饪磥,他一再提倡的這個觀點可以用在每個方面,既可以是國家大事,也可以是個人生活。
老先生的聽力幾近喪失,但借助助聽器或筆談,可以順暢地交流。他健談,思路清晰,談到酣暢處就哈哈大笑,有時還用指關節敲擊桌子。結束采訪時,他呵呵笑著說,“你們對我的話要有獨立思考!薄
“歷史進退,匹夫有責”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怎么理解“知識分子”?
周有光(以下簡稱周):什么叫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幾個特點:第一,認識文字,不是文盲;第二,知識分子有大有小,小學畢業不能算知識分子,中學畢業勉強算,大學畢業可以算,但一定不能滿足,不一定要留學,但要不斷地補充自己的知識。大學畢業就有了補充知識的能力。要不斷地看書,看世界的東西,當然也要看中國的東西;第三,要有獨立思考,這最重要,沒有的話你這知識分子搞不好。沒有獨立思考實際上不能算知識分子。
你只要看看世界,只要把眼光放大,眼光一放大,許多問題就不成其為問題了,中國今天的問題是很多人沒有看到世界。要看到古代,要看到世界,一個是時間,一個是空間,這樣子才是知識分子。
記:您從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知識分子需要獨立思考?
周:讀中學的時候老師就跟我們這樣講。我讀的是上海圣約翰大學,章程中就講清楚,不是要培養專家,而是要培養有獨立思考的完備的人格?追蜃拥摹爸疄橹,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就是提倡獨立思考啊。如果把教育當作引導,叫你相信這個,不相信那個,這對嗎?這不是科學態度。
記:那您在有生之年有沒有失去過獨立思考能力?
周:沒有?墒俏矣绣e誤的獨立思考。獨立思考不一定都是對的。比如,那時候我們青年一代,包括我在內,許多人都有“左傾幼稚病”。
國民黨里許多重要人物都是我同學,共產黨里面我跟周恩來抗戰時期就熟悉了,可是我都不參加,我要有獨立的人格。
記:為什么不喜歡做官?
周:因為我喜歡做學問。一做官就沒有工夫做學問了。我們單位的領導多少次要讓我兼一點行政工作,他說你不兼一點行政工作,工資都不好漲,但我寧可工資少一點。
(人生的選擇)有一種是搞權力,就是做官;有一種是搞財產,就是做生意。你要了這個,就不能要那個,要學問就不能要權力,要了學問就不能要財產。
記:那您告別以前的“左傾幼稚病”了嗎?
周:“左傾幼稚病”現在是不搞了(笑),也不單是我,許多人都不搞了。人啊,是會糊涂的,我的青年時候也是很糊涂的。老實講吧,人家問我,你是什么時候清醒過來的?我想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清醒過來的。要清醒不是容易的,要重新思考。
記:那為什么你們這些受了獨立思考教育的知識分子會集體犯錯誤?
周:歷史上有“時代思潮”這個名字,一個波浪來,大家就跟著波浪走,波浪的力量很大,你會受到影響。青年經歷不夠,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就差了。
記:您一生中有沒有不得不說的假話、違心話?
周:沒有什么。我是搞學術的,假話不是學術嘛。什么假話、真話,我晚年才聽到這種說法,從前沒有人這么講。話么一定都是真的嘛,還有假的嗎?
記:那在一個曾經謊話漫天的時代,怎樣保持說真話?
周:謊話漫天的時代就是“文革”。那我就不講話。我也不會講假話,我做學術研究,當然是真話,假的就不是科學嘛。因為我不搞政治,所以受的壓力比較小。
記:古代的知識分子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您講“歷史進退,匹夫有責”,為什么?
周:古代的“天下”是中國啊,不是世界。歷史是人類的歷史嘛,所以我把它改了幾個字。
記:那“責”是指什么呢?
周:就是責任。什么責任呢?希望國家往進步方面走。怎么走呢,我相信人類進步有一條軌道,像運動場里的跑道,世界各個民族在同一條跑道上競走,有快有慢,有先有后,有偏離跑道重又回歸,有在道外徘徊終于上軌。這條道是大家走的,掉隊的還是要回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