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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潮歌生于上世紀60年代,畢業于北京廣播學院電視導演專業。2003年與張藝謀、樊躍組成“鐵三角”,歷時10年推出《印象劉三姐》《印象麗江》《印象海南》《印象西湖》《印象武隆》《印象大紅袍》《印象普陀》共7部實景演出作品,成為當地文化創意產業的成功范本。2013年制作“印象”系列的衍生品牌“又見”系列情境體驗作品《又見平遙》。
印象:“60后”奮斗型女性
王潮歌的觀印象公司位于北京798藝術區,對面就是全球知名的佩斯北京畫廊。采訪那天,公司里的年輕人正在樓下院子里歡天喜地地燒烤聚餐,王潮歌說,在平遙呆了幾個月,大家太累了,前一天她告訴他們聚餐、放假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他們那種發自內心的高興。說這話時王潮歌又有點憂傷,她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挺苦的,很多人都是一個人在北京打拼,吃穿住行都不容易。
公司樓上的客廳很溫馨,暖色調的地毯,艷麗的窗簾,每個窗前都擺著花,不像大多數公司辦公室那樣冷冰冰。這里的每個細節都是王潮歌自己設計的,花瓶里前些天插著向日葵,春天的一個早晨,她自己跑到花市買來了麥穗插上。
坐在沙發上的王潮歌看上去年輕干練,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她說自己是一個生活情懷極度豐富的人。她喜好吃,如果晚上有一口愛吃的東西,她會花幾個小時開車跑去就吃那一口。她特別愛美,這天,她十個手指的指甲涂成了紅黃藍綠各個不同的絢麗顏色。去商場買衣服是她最大的愛好,也是她減壓的方式,她自己的衣服布置兩三個專賣店都沒問題,身邊很多小導演、助理們穿她的衣服,她覺得怎么穿好看就給她們打扮。傳說中,她和張藝謀、樊躍在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導演多明戈主演的歌劇《秦始皇》的那段日子,她48天換了48套衣服。
這輩子王潮歌只做過一個職業,就是導演,甚至從來沒做過副導演。大一那年教師節,她策劃了一臺晚會,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做導演。大二時,1987年,王潮歌與自己的班主任徐東共同執導電視劇《暑假里的故事》,主演是鞏俐和趙友亮,這也是鞏俐的處女作。2000年是王潮歌事業轉折性的一年,她出任服裝工業協會組織的《春天印象》的總導演及舞美設計,或許,這次工作恰好成為后來“印象”系列的契機!队∠髣⑷恪酚2004年3月20日正式公演,世界旅游組織官員看過演出后評價說:“這是全世界看不到的演出,從地球上任何地方買張機票來看再飛回去都值得!
9年做了7部“印象”系列,王潮歌這個名字越來越引人矚目。今年2月18日起,王潮歌擔任總導演的大型情境體驗劇《又見平遙》開始正式公演。她與樊躍共同參與設計了一座迷宮般的劇場,以黃土和舊瓦為元素,與平遙古城遙相呼應。劇場內沒有觀眾席,演出區域也不固定。觀眾可從兩個不同入口進入劇場,步行穿過劇場內搭建的平遙古巷,有時像看客,有時又像歷史故事中的人物。
與“印象”系列不同,《又見平遙》有完整的故事——清末平遙城票號東家趙易碩抵盡家產,與同興公鏢局232名鏢師一起從沙俄;胤痔柾跽乒褚粭l血脈,這件事歷時7年,趙東家本人連同232名鏢師全部死于途中,而王家血脈最終得以延續。王潮歌說,她想通過《又見平遙》表達一種態度:不要看不起自己的故鄉,不要看不起自己的出身!耙苍S你爸爸就是個農民,怎么了?身上流的就是他的血,能改嗎?我的眼睛長得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我爸長得就是這個樣子,我爺爺長得就是這個樣子,如果連這種血脈的傳承都看不起,那就剩下移民了,你走哪兒去,一個沒根的人,誰看得起你呢?”
美國的一位管理學家曾經提出過“短板理論”,如果木桶有一塊短板,水就會從這里流出去。而王潮歌想告訴大家的是她的“長板理論”,她以自己的成長為例,“我的作文寫得非常之好,文學帶給我的光榮,足以消解我在物理、數學上的缺陷,因為我有一個長板,致使我今天的生活也依然因為這個長板帶來了一切!
從“印象”到“又見”,王潮歌內心的領悟也在不斷變化:“如果把一個地方的民間文化、戲曲、戲劇挖掘出來,讓人們來到這個地方一定要看,真的是我們這一代藝術家的責任。這不僅僅讓旅游好了,文化好了,關鍵是我們的心好了,更幸福,更平靜,更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又見平遙
又見王潮歌
記者:這次《又見平遙》為什么不是“鐵三角”再度合作?
王潮歌:之前的“印象”系列我們是在策劃和創意的時候三個人合作,等到拍戲的時候就我和樊躍,張藝謀之前也不在一線,不參與直接的排練和導演!队忠娖竭b》是我一個人導演,劇本也是我一個人寫的,樊躍成了我的策劃,張藝謀導演沒參加。我們現在是這樣,等到我歇一年的時候,他們的作品再出來。
記者:您以前做過很多“印象”系列,這次為什么改為“又見”?
王潮歌:“又見”和“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系列,“印象”是實景演出,寫意,要有真山真水,在大的山水里探索人和自然的關系;“又見”是在室內,從寫意變工筆畫了,有人物、有嚴格的劇情,所以從大形態的轉變上完全是南轅北轍?吹膽蛞膊惶嗤,《又見平遙》是開放性的,沒有觀眾席,觀眾自己走,走到哪兒,我怎么知道?你走到這兒的時候跟這個演員對話交流,那你們說什么我怎么知道?所以每次都是不同的,這是很好玩的一個情節。
記者:這種演出形式是獨創的嗎?
王潮歌:首先不在于你是不是第一個,關鍵是成功了。這個成,也不是潮歌說成了,潮歌說沒用,你去看完了你覺得,哎呀,好!那就叫成了。
記者:有一些后現代的舞臺劇是有這種形式,但好像沒有這么極致。
王潮歌:我覺得我們的《又見平遙》很了不起的是,把一個絕對開放性的、探索的表演形式,跟傳統中國講故事的方法,沒有縫隙地結合在一起。也就是說,喜歡看現代戲的那些觀眾不會覺得太舊、太沉悶;喜歡看完整故事的人,也不會覺得你這個太過先鋒前衛,老是不著四六,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呢。
從陽朔到西湖
“印象”成景區名片
記者:“印象”系列做了9年,這9年的演出過程中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王潮歌:所有的“印象”,我們的團隊每年對演出的維護至少四次,不斷地回去。有時候是當地做的質量稍微下降了,我們把它提上去,有的是做些修改,有的是設備更新。比如9年前您還用BP機呢,現在已經iPhone5了,那時候用的都不是電腦燈,而是換色紙,紅色的燈就是紅色的紙,綠色的燈就是綠色的紙,現在是電腦無極換色。
記者:“印象”系列的第一部是《印象劉三姐》,這個創意從何而來?
王潮歌:“劉三姐”我還真覺得是一種下意識,實際上就是一個藝術家的直覺,覺得這樣去做演出好不好,就是這個直覺救了我。當時室外演出很多,但是在大山水里把地方的民情挖掘擴大,并且在這里駐場演出,在全球是極少的!皠⑷恪本褪菑埶囍\、樊躍和我一起來告訴大家,請你來陽朔看這個東西。我們在那兒花的心血特別多,受的罪特別大。9年演了將近4000場,這個數字還在上升。
記者:我有一次去西湖正趕上晚上有《印象西湖》演出,一片湖水被圍起來,我當時就想,這樣是不是會影響當地的自然景觀?
王潮歌:西湖圍起來,只圍兩小時,不是什么時候都圍著。這恰恰是我覺得最高明的地方。你白天去西湖,連觀眾席都沒有,隨便玩。傍晚,游客開始減少的時候,我們把這個地方圈起來了。為了能夠環保,讓人沒有障礙地接近這個演出,我們用電動的小船把燈拉過來,對準今天要打的位置。你要知道在舞臺上,燈光這邊有一厘米的偏差打到那邊就是一米的偏差。定好位置開始演,演完了迅速拆掉,下得功夫特別大。我們1800個坐椅全部是浮動式的,完事后一點痕跡也沒有。
記者:《印象西湖》給西湖帶來了什么?
王潮歌:西湖本身就是人工湖,蘇堤就是蘇東坡挖的,原來在這里養菱角,養魚蝦。如果你想有一個方法讓西湖的故事一直流傳,要不然就是影視作品,要不然就是靠導游來講。全世界的人來到西湖,看到的是什么?蘇堤就是一條柏油馬路,西湖就是和很多地方都很相近的一個水面。你叫一個外國人怎么根據這條路聯想到蘇東坡?而恰恰是這樣的演出,成為西湖的名片,讓大家感受到那個時候仙境一樣的湖,感受到白娘子許仙像傳說又像真人,踏水而來走到觀眾眼前。所以我認為西湖真的很美,《印象西湖》真的是給西湖加了分,幫了大忙。
讓老外花大價錢
買中國文化品牌
記者:您的這些實景演出的盈利模式是什么?
王潮歌:去年《印象麗江》的觀眾還是200萬人,199元一張票。蓋一大工廠,有我們票房多嗎?我們是真正的綠色產業,可持續的,不破壞資源。對環境的破壞,不是一個景區少了什么多了什么,是你把臟水排在地下,蓋了不應該蓋的工廠,是你把地下的煤炭,包括化學的制劑拼命地加工出來,然后用最低廉的價格賣給別人。霧霾是怎么來的?這才叫不環保,這才叫最大的破壞,而且不可再生。
記者:這樣說來,它的價值不是用金錢數字可以計算的。
王潮歌:我覺得最大的盈利模式,不在于“就錢論錢”這個論調。英國搖滾樂的產值排在他們國民產值的第三位,就三五個人抱個吉他。人家才不砍樹,人家才不挖煤。前幾年世界杯那個嗚嗚祖拉是中國生產的,我看了以后心都碎了,全是咱家的塑料,然后因為惡性競爭賣一個才掙一兩毛錢,于是你知道咱家塑料都到哪兒去了吧?人家回收后那么多塑料能干好多事情。這就是今天我們在霧霾天氣之下每個人在生氣的時候都應該想到的,不要再說一個演出、一個導演破壞了什么,又掙了多少錢。沒有文化,就看錢了。
記者:文化內涵對產品的附加值才是最有力的。
王潮歌:一個LV賣你好幾萬,那個皮子值多少錢你都知道,但是人家賣的是什么?賣的是它的故事,賣的是它的品牌,賣的是它的附加值。你就為了這個附加值掏了多少錢給人家。咱們說美國電影就是為了票房,傻不傻啊,你說美國哪個電影為了票房啊,永遠在輸出他的價值觀——美國拯救世界。然后你就掏錢買了,于是你的孩子,女孩兒就覺得要穿白雪公主的衣服,男孩兒就要蜘蛛俠。我女兒就是,覺得最好看的就是紗裙,你給她買紗裙美得不行。腦子都被洗了,F在中國人除了胃沒過去,還愛吃餃子面條,別的差不多都過去了。
記者:現在我們開創性的東西太少了。
王潮歌:“又見”“印象”,我認為是中國人自己本土的,好不容易創立出來的,自己的人應該愛它,保護它,提建議也是讓它改正缺點,變得更好。你等它變好變強壯,輸出到國外,那多好,我們也把我們的價值觀跟人家說說。
記者:現在您做的《印象馬六甲》,是把這個品牌推出去了吧?
王潮歌:走出去了。他們邀請的,這就是我理想的狀態,不是輸出去一個人,也不是到那里演一場就撤回來,只給當地的華人看,不是。是他們認認真真花大價錢買中國的藝術品牌,請中國的藝術家到那里做個演出,我們和他們分成。所以馬來西亞發出這個邀請,請我們在馬六甲市做《印象馬六甲》,簽約時他們的旅游部長和我們中國駐馬來西亞大使都出席了,馬來西亞所有的媒體都在報道。
是否掙錢
不是衡量一件事的尺度
記者:現在您做了那么多的“印象”,有沒有聽到過有人說這個演出太多了?
王潮歌:當有人說到我們的演出太多了的時候,我自己也不是特別能接受。因為我全世界到處跑,真是看到在英國倫敦西區幾英里小小的地方,有幾百家劇院,各式各樣的,同時在演出,消費文化已經成了習慣。我們呢?今天晚上去喝酒,這可以,誰出錢都可以,花個三四百塊,沒問題,但如果你今天說去看演出,第一個反應是誰送我票?不送讓你自己買票,200塊錢一張票?太貴了!你都覺得挺不值的,不當吃不當喝,怎么200塊錢就沒了呢。你這么想有錯嗎?沒錯,但沒錯的結局那就永遠也不看戲了。
記者:又說到文化消費的問題了,我覺得普通老百姓還是覺得現在的文化消費有些貴。
王潮歌:也不全是貴的問題。我在紐約的機場等飛機,很多人歪在那躺在那拿本書在看,咱們的機場誰要拿本書,就有人說,裝什么裝?肯定這么一句?粗恢眴?反正我覺得這樣的現象不對,我覺得很不對。怎么提高?那你覺得,咱們幾個人去看一場戲,然后找個小酒館,吃點兒烤串,咱們談一談這個戲,不好嗎?多簡單的一個道理。說不通。在發達國家,去博物館,去畫廊,去歌劇院,去電影院等,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墒窃蹅儸F在沒有。
記者:我覺得您是一個特別有社會責任感的人。
王潮歌:我說服一個是一個,我說了這么多,也許你的意見和我不相同,但相同一個是一個。我慢慢做,我不怕辛苦,我一點點來。挨刀挨槍也不要緊。也許你未來可以大聲地喊,大聲表達這樣的觀點,讓大家重視藝術,重視文化,重視這個民族的未來和自己的孩子要過什么樣的日子。
記者:感覺有那么一點悲壯,有一種使命感。
王潮歌:這么悲壯著,還要面對許多質疑。這不代表我錯了,可能代表你錯了。因為你永遠用一個尺度來衡量,就是掙錢嗎?《又見平遙》里我們提這個口號:山西人做的不是生意,做的是德行。我說,你要錢還是要面子?今天好多人說我就要錢,不要面子,高級一點兒的說法是我要命,不要錢。但是我們這個作品說的是,當道德、信義出現的時候,我的錢和命都可以不要,我要這個信義。這就是我的價值觀,也是中國人的價值觀,也是和現在社會上很多人的價值觀不大一致的地方,但我認為我是對的。如果這個是對的話,可能就不會往河里排臟水了,不會有這樣的霧霾了。我就是帶著這個使命,悲壯的使命。
我是忙里面更忙
苦里面更苦的那個人
記者:您在央視《開講啦》說到上世紀80年代讀小說時的那種神圣感,現在還能找到那種感覺嗎?
王潮歌:現在我還有很好的閱讀習慣,但我買了書以后經常覺得它在耽誤我的時間,根本不值得我花時間去閱讀,看一半就放那兒了。那時候看一本好書,看完了一句話,再重頭去讀,因為你感覺還沒有完全吃好這個句子,現在不是,你要趕快看看說什么故事,講什么道理,文字之間的優美、詞句之間投射出來的味道,你沒什么心思接受它。我甚至有時候覺得挺憂傷的。
記者:現在整個社會都是忙忙碌碌的。
王潮歌:現在大家不叫忙,我覺得叫慌,心慌。我不知道您有多少錢,但是我想您可能不愁吃穿,但是依然心慌,覺得錢不夠用,覺得不存下點兒將來我這孩子老人怎么辦,一直心慌。在西方很多國家很普通的人,不管一年工作多么辛苦,到假期你是男人的話你就有責任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去一個特別好的地方,海邊,山里,度假,足足玩一個月,花得镚子兒沒有,回來接著工作。沒有幾個中國人敢這樣,我也不敢。心里老慌,就是想多干點兒,多掙點兒,讓自己變踏實,結果是越忙越慌。你有10萬,你倒不嫉妒1個億的,可是等你有100萬的時候,你就會認識有千萬資產的朋友,然后你還是一個笨蛋,你還得趕上,還得忙。
記者:本來覺得“又見”“印象”非常抒情,能讓您舒緩一下。
王潮歌:沒有,我是忙里面更忙的那個人,苦里面更苦的那個人。我都做不到能夠讓自己按時睡覺,按點兒吃飯,可能一天有時候就一頓飯,另外兩頓就給忙過去了,沒吃成。我也挺想歇的,不是那種就在家呆著休息,是想到處跑跑看看,別人叫充電,我覺得是忙了以后的一種沉淀。有時候我覺得如果放空一個星期就會突然之間明白一點兒事似的,但往往連這一個星期的時間也不給我。
記者:為什么要讓自己忙成這樣呢?
王潮歌:三個方面,首先我做的是一個獨特的行當,一般一個團隊十幾個人,我是三四百人跟我一起,我不是我,而是和每一個人的節奏在一起。我不能說大家等一下,我要吃一頓好飯去,人家都在那兒呢。所以導演的工作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持續的工作,行當本身相當艱苦,要求體力、能力、智力、毅力,都在一個高級的層面。其次是必須對投資人負責,一定要給人家回報。做觀眾愛看的,這是職業道德。不能說我就覺得我合適我就喜歡這個,至于觀眾愛不愛看我不管。第三,也可能因為我這個年歲,我是“60后”,我覺得我生在這個世上,我做這個事情,必須要對甚至永遠不會認識的很多人負責,給他們幫助,如果我有這個能力,就要做這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