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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志摩歸去》即將在滬上演
趙耀民:我想表現的不是歷史,而是現實
趙耀民
在上海話劇界,趙耀民可說是一塊“金字招牌”:他師從喜劇大師陳白塵,畢業作品、話劇《天才與瘋子》獲第二屆“上海青年文學獎”影視文學獎;30歲時他已成為國家一級編劇,并連續兩年分別以《午夜心情》和《歌星與猩猩》榮膺“曹禺戲劇文學獎”。此外,《原罪》《鬧鐘》《本世紀最后的夢想》《良辰美景》《長恨歌》等一系列作品都獲得學界和觀眾的好評。學者丁羅男曾說:“趙耀民是當代中國劇壇上少數真正能夠超越‘題材’而追求主題的‘普遍性意蘊’的劇作家之一!
近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將推出他的新作《志摩歸去》。這部以詩人徐志摩墜機死亡事件為背景的五幕話劇,在趙耀民的筆下自然不會是簡單講述一樁就事論事、人所共知的“詩人之死”:“我的創作意圖就是要把一直蒙在徐志摩以及他周圍幾位女性身上的 ‘浪漫面紗’ 撕開了寫,把‘小資神話’ 戳穿了寫,揭開歷史人物真實、沉重、帶點殘酷的一面。喜劇是殘酷的!壁w耀民這樣說。
詩人之死,是一種“不如歸去”的“逍遙游”
記者:是什么樣的契機,使您對詩人徐志摩產生了興趣,并將之寫作成一部五幕話?
趙耀民:我寫徐志摩,起因是2008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人王德順先生找到我,告訴我他們想請王志文來演話劇,據他說,他們問王志文想演什么人物,王志文說他想演兩個人物:杜月笙,徐志摩。王德順先生問我,杜月笙就算了,你能不能寫個徐志摩?我說,杜月笙多有意思啊,不過徐志摩也挺好。
答應下來后,我在2009年寫了一個只有徐志摩和林徽因兩個人物的戲,叫《記得也好,最好忘掉》,王志文看了劇本表示認可,他、制作方和我,幾個人專門在一個會所里談了一次,很融洽的樣子。之后我就回加拿大去了。后來就沒消息了。再后來接到王德順先生的電話,希望我把劇本修改一下,但沒說具體修改意見。這讓我很難辦,無從下手,只好拖著。但王德順先生一直堅持,再三敦促,不過依然沒有具體意見,F在看來真的要感謝他,如果沒有他的堅持和敦促,我早就放棄了。為了應對他,我只好把劇本到處給人看,想聽意見,找到修改的方向。終于,中國話劇史論家丁羅男教授給了我一個毀滅性的意見:“你這個劇本就事論事,不過是把大家都知道的徐、林的情感故事又說了一遍,沒什么意思!彼@話是在飯桌上吃喝閑聊時輕輕說的,可對我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頓時也覺得沒意思起來,連再看一遍劇本的興致也提不起來了,遑論修改。而那邊廂,王德順先生又不依不饒,不惜電話越洋追蹤,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那我就重寫一個!蓖醯马樝壬蚀,為我著想,說:“重寫你吃虧了,就小改改吧!蔽艺f:“小改我不知道怎么改,就讓我重寫一個吧,就算為自己寫!
這樣就到了2010年,我寫了《志摩之死》。后來,這個劇本在2010年獲上海文化發展基金資助,2011年發表于北京 《新劇本》,2012年獲曹禺戲劇獎提名,F在改名《志摩歸去》。
記者:徐志摩一生有眾多可供言說的片段,您何以以他的死亡為契機,來對這一人物進行書寫?
趙耀民:從資料方面來說,對我幫助最大的是兩本書,一本是浙江文藝出版社的《徐志摩詩集》,另一本是韓石山先生著的《徐志摩傳》。以此為據點,再發散開去接觸更多的資料,還數次去徐志摩的故鄉海寧,感受所剩寥寥也許面目全非的詩人故跡。
我是坐在新修的徐志摩之墓前獲得推翻第一個劇本,重寫第二個劇本的靈感的。徘徊于他的墓前,看看周圍招商引資的新貌(標志性口號是:“歡迎來到浪漫詩人的故鄉投資!”),再想想當年他遇難前那幾年的生活境遇,一個問號油然而生:要是沒有那次飛機失事,要是他活到壽終正寢,他后來會怎樣?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不會定格在如今人們心目中的所謂“浪漫詩人”。
記者:在這部戲中,徐志摩的“死”并不是以他肉體意義上的“死”來最終界定的。這部戲通過各方人士對“詩人之死”的反應,反映出詩人生前身后的精神困境。這或許是那個時代具有標志性意義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您是如何演繹,將一瞬間的死亡變成一部濃墨重彩的五幕話?
趙耀民:這里我不妨完整地“劇透”一下:上個世紀一二十年代,古老的中國吹入了清新的風,新知識、新文化、新思想處處萌動,激蕩著胸懷大志的年輕才俊們的心。頭頂詩人桂冠的徐志摩留英歸來,春風得意。他熱情倡導社會改良的政治理想,身體力行新文學尤其新詩的拓荒創作。他“單純地追求美”的理想,在厚重的現實面前顯得一廂情愿;他多情率真的個性,在俗世的混濁演繹下也往往演變成一幕幕“通俗喜劇”。他陷入了創作、情感和財務的危機,漸趨頹廢。正當他想以啟動擱置已久的“鄉村建設計劃”來重振精神,從泥淖中掙扎出來時,報上刊登了他死于飛機失事的消息。突如其來的噩耗,隨之而來的摯友們充滿溢美之詞的悼文,以及家鄉隆重的葬禮,使他不知所措;而身邊伴侶的沉淪,精神戀人的變心,同人間的齟齬,以及不能復歸的故里,又讓他無以所終;闹嚩终鎸嵉木秤鲂媪怂乃劳。
但我在劇終還是表達了理想和希望,希望詩人的靈魂因此而得以救贖和解脫,正如徐志摩在他最后的詩《云游》中所吟誦的:“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哪方和地的哪角,你的愉快是無阻攔的逍遙!蔽蚁M鞘且环N“不如歸去”的“逍遙游”。
“浪漫已死就是理想已死”
記者:對于徐志摩,大多數讀者都是對他的詩歌以及愛情婚姻感興趣,對詩人的理解或許會失于片面化。這部戲里,您有提及徐志摩詩人之外的另一面,比如他的鄉村建設計劃。而《志摩歸去》不僅僅寫了詩人的死亡,還寫出了詩意的死亡。包括一場虛構的徐志摩出售財物時的討價還價,胡適、林徽因、凌叔華等圍繞八寶箱展開的對話和行動,都與一般讀者所認為的浪漫有所區別,浪漫的詩句陷在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推諉、隱瞞等等“不浪漫”的情緒中。為何要在一個被認定為最浪漫的詩人的死亡之上,強調出其不浪漫。您在創作時是如何考慮的?
趙耀民:老實說,徐志摩是個受小資觀眾歡迎的創作題材,電視劇《人間四月天》的成功似乎加固了這個印象。對此我沒有意見。我自以為是的策略是:讓小資們沖著這個題材走進劇場,而當他們走出劇場時,我希望已經顛覆了他們心目中原先的徐志摩。我的創作意圖就是要把一直蒙在徐志摩以及他周圍幾位女性身上的“浪漫面紗”撕開了寫,把“小資神話”戳穿了寫,揭開歷史人物真實、沉重、帶點殘酷的一面。喜劇是殘酷的。
這個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物傳記劇,它講的是主人公遇難后的故事,因此是荒誕的; 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戲說,而是仔細根據史料,去探究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因此也是嚴肅的。它是喜劇,它表達的主題卻是悲劇性的。它意在揭示詩人之死的偶然事件背后的必然性:詩魂已失———在一種毫無詩意的生存狀態下,在真相被漸漸撕開的一片狼藉中,詩人的消遁。除了徐志摩,我還從一些側面刻畫了胡適、林徽因、凌叔華、陸小曼等人的形象。
記者:以一件大眾大致了解的公共事件為背景的寫作,其實并不容易。對您而言,創作這部作品中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趙耀民:我的創作過程其實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那就是:就事論事沒意思,要找到作者自己的視角、思考和生命體驗。
對我來說,寫戲的興奮點在人物,沒有激發我想象、思考和情感的人物就沒有戲。徐志摩是真人,但還不是我的“戲劇人物”,盡管他的事跡頗有戲劇性,但如果我不能挖掘出那些戲劇性事件背后的含義,并把這些含義按我自己的意圖凝聚成一部戲的戲核,那么這些事件就會變得如丁羅男老師所說的“沒什么意思”。對文藝作品來說,沒作者自己的意思就等于沒什么意思。不管現在的劇本實現了多少,也不管觀眾將來在演出中看到了什么,我想表達的其實很簡單:“浪漫詩人”并非死于空難,而是死于浪漫已死,詩意已死。徐志摩的浪漫遠不止是愛情的浪漫,還包括了政治的浪漫、文化的浪漫、社會改良的浪漫。浪漫即理想,浪漫已死就是理想已死。我真正想表現的不是歷史,而是現實。
記者:在2009年的一個訪談中,您提到:剔除那些因約稿而寫的東西,其他作品都是您年齡和生活經歷的“精神自傳”。從《紅馬》到《原罪》算第一階段,比較激憤和騷動;從《午夜心情》到《良辰美景》是第二階段,感傷又夾雜著玩世不恭。這次的《志摩歸去》又有著怎樣的精神屬性?
趙耀民:如前所說,這個戲從起因上講,也是約稿的,而且是命題的。只是我算不上合格的職業編劇,寫東西一定要自己先相信了才能寫,一定要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放進去了才能寫得讓自己滿意。這有點像演員,要把自己化身為角色,在自己身上建立起人物來才能演好這個人物。
我當然不能說我寫的徐志摩就是我自己,但如果這個“徐志摩”身上壓根兒就沒有我自己的一點點影子,那我也是寫不出來的。而如果它確實有一點自我的影子,那它就必然含有我對于現實的態度,因為我是現實中人。至于它的精神屬性,激憤倒不明顯,騷動還有點;感傷嘛,也就是點小感傷;玩世不恭?那是裝的。在這個劇本里我更想秀的,是冷靜,還是冷靜。這可能是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太好的緣故吧?傊,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寫出安靜、大氣的作品,好笑的是,結果一直很鬧。
“每個人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記者:對于當下的劇作家來說,劇本創作的最難處在哪?您對自己的創作又有著怎樣的要求?
趙耀民:最近正好看了兩臺話。骸妒Y公的面子》和《21克拉》。每個人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我要求自己能寫出像《蔣公的面子》這樣的戲。
記者:您近幾年的工作生活狀況如何?聽說您現在是在加拿大和上海兩地奔波。在加拿大時,您可有從事相關的戲劇創作?您看到國外戲劇環境,可有能引起國內戲劇人思考和反省之處?
趙耀民:我確實也加入了所謂“空中飛人”的隊伍,但所幸飛得不多,一年也就一兩次。和徐志摩的“想飛”不同,我其實是不想飛的。無論在上海還是在溫哥華,我都喜歡宅在屋里,是資深宅男,巨蟹座沒辦法,爬到哪里都在殼里。但我很喜歡旅游,已經橫穿了加拿大。在加拿大,我只是個鄉下人,沒有也不可能從事與戲劇相關的工作,事實上我不從事任何工作。我的工作都在國內,只不過大部分都可以在溫哥華的家里做而已。不工作的時候我就做家務,學英語,讀書看片,胡思亂想。也去劇場看戲或看電影,是為了帶動或滿足女兒的興趣。早些年我還有妄念,想經常去紐約或倫敦,巴黎或柏林,愛丁堡或莫斯科看戲,一年去個五六次,因為難以實現,這些年也就漸漸淡了,斷念了。讀讀劇本也很好。有時候覺得,想象著自己去實現,比實現了自己的想象更引人入勝,就像橫穿加拿大。這當然有些阿Q,不過也沒辦法。
我實在回答不出“看到國外的戲劇環境,可有能引起國內戲劇人思考和反省之處”的問題。不過,即使我看到很少,我也常在反。菏裁词恰皣椤?什么叫“中國特色”?最大的感受說出來恐怕也不新鮮:我們的戲劇藝術,無論是其普及的程度,還是其市場的規模,更不論其藝術的高度(這三者是有因果關系的),都與那些發達國家不可同日而語,這需要幾代人去努力,需要從根本上去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