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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和我,一個九十歲,一個七八歲,在上世紀70年代末,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扶持我長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我想把這種生命傳承的愛寫出來!笔Y雯麗在新書《姥爺》的序言里,這樣表達了她的寫作初衷。2009年,蔣雯麗首執導筒,自編自導了電影《我們天上見》講述她和姥爺的故事,把那一代人的生活清晰地展現在觀眾眼前,其中濃濃的祖孫情感人至深,耐人尋味。這部電影雖然在國內院線僅停留了幾天時間,但在韓國摘得釜山電影節“最受觀眾喜愛電影大獎”,在業內廣受好評。
《姥爺》作為蔣雯麗首部散文隨筆集出版,在電影《我們天上見》劇本的基礎上,以她內心積淀30年、對姥爺的真摯情感為依托,添加諸多生活細節,講述一段童年往事。從幼年時期,年近八十歲的姥爺照顧她——幫她洗澡、給她喂飯、帶她上學,到文章最后姥爺彌留之際,生活不便、反應遲鈍,她給姥爺喂飯、幫姥爺洗澡、照顧姥爺……蔣雯麗用看似清淡的筆觸,娓娓道來,書中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但是生活中每一個細節都淋漓盡致地流露著觸動人心的情感。憶及姥爺,蔣雯麗言談間感情流露,很多年來,在她心中仿佛姥爺并沒有真正離去。她說:“姥爺一直在幫我,從小時候帶我長大,到我考電影學院講述姥爺的故事被錄取,再到第一次導自己的電影,出版第一本新書,我的每一步都跟姥爺有關,每一步都是愛。也因為這些愛,讓我看世界的眼光沒有那么功利、浮躁,相對單純、平靜。當我十三歲姥爺去世的時候,我內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雯麗,你的童年從此結束了!
近些年名人出書,回憶親情趨勢漸暖。從倪萍的《姥姥語錄》到龍應臺的《目送》,再到蔣雯麗的《姥爺》,敘事者都共同講述了自己與家人的親情故事,字里行間對家人充滿感恩。即使身處再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人與人之間親情仍然是可以共通的。在中國,親情的關聯是難以分割的,也因此,親情的故事更能引人共鳴。正如蔣雯麗所說的一樣,“我們天上見,不是為了讓我們在天上見,而是為了我們今天能夠更好地與父母相處!
我想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
記者:從2005年到現在,似乎追憶姥爺與童年,占據了您生活中很大一部分,先拍了電影《我們天上見》,又寫了《姥爺》這本書。
蔣雯麗:我想讓自己靜一靜;貞泝簳r生活畫面時,我發現雖然那時我們沒有那么多吃的、喝的,但是生活也很快樂,有點像田園般的生活。我想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尋找一種歸屬感,尋求生活的目標,是一個尋根的過程。
我從小跟姥爺一起長大,對姥爺的感情一直在心里。我一直有一個愿望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這是我的一塊兒心病。沒做演員以前我就想寫姥爺,但功力不夠難以實現。2003年,我拍了三部電視劇一部電影,整個人都要累得崩潰了。于是2004年基本沒有拍戲,完全調整自己。就在那一年,我在想,身邊的人包括自己都像螞蟻一樣,都在忙什么?活著,為了什么?要是明天真的死了,今天我們會為什么而遺憾?我告訴自己,首先我喜歡西方藝術,于是就去了歐洲,一個一個博物館去看,感覺真是太棒了。其次便是這個心病,表現姥爺,表現童年歲月,沒有什么得失,哪怕做完以后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但卻是我最想做的。
記者:這本書在電影之后,但不是按電影書的出法,而是另起爐灶又寫的一本散文回憶錄,這是拍電影前就有計劃的嗎?
蔣雯麗:不是,這本書多虧六六(編劇)老師。我跟她一起參加“白玉蘭獎”,我們倆都是評委,我說你看過我的電影嗎,她說沒有,我送她一張碟,“白玉蘭獎”結束的時候,她看的,她給我打電話,說感動得一塌糊涂,這個電影這么感人,大家怎么不知道呢,她覺得很遺憾,我說因為我們是小成本電影,沒有宣傳的經費,上映的時候在有限的范圍,場次也少,影響力不夠。她后來建議我說,你出一本書,把這個電影碟片放在后面。我看國外也是一個電影上來以后,就配著劇本,里面還有很多的劇照,這樣就出一本書,我以為是這個形式,想著也挺好。后來和出版社一聊,編輯說讀者讀劇本不習慣,量也不夠,還得寫。因為這個就開始了,歷時了兩年,我一直在拍戲,抽空寫,比如說度假的時候,到哪都帶著電腦,很多是在劇組。我自己覺得有點遺憾的地方就是零零碎碎的,要是能夠有一段時間,一兩個月,只做這件事,有可能就能更盡心。好在我不是一個講故事的方式,是散文性的,感受性的,想出一段寫一段。
記者:文字和影像的表達差異在哪里?
蔣雯麗:文字更自由,你可以想哪寫哪,影像要實現,需要很多的條件,我在寫劇本的時候,這個我拍不了,你會想到實現起來,比如說經費達不到,比如說審查通不過,你都會想到這個問題,文字相對也會有個別的地方不敢完全自由寫,總之還是比較自由一些的,空間更大一點。
記者:第一次用文字創作,會忐忑嗎?
蔣雯麗:我其實從小其實就挺喜歡寫東西的,我也很坦率地講,這個寫東西就多寫,寫著寫著就對文字有感覺了,熟,熟練,曲不離口,拳不離手,我原來是寫點東西就扔了,沒有保留。寫作是一個特別愉快的經歷,寫劇本的時候,我特別能感受到,一開始不知道劇本會往哪個方向發展,結構是什么樣的,寫著寫著它就像有生命一樣,帶著我往下寫了,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的經歷,我跟隨著這種感覺往下走,有時候它在引導著我,都是我沒想到的,我的體會就是,有些導演的作品就像孩子,你給他一個土壤了,他就開始自己長大了,這個書也是這樣的。
記者:您的文字風格特別像水墨畫,是隨意而就,還是有意為之?
蔣雯麗:是這樣,曾經有一段時間,比如說上中學的時候,或者是剛上大學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用形容詞,特別喜歡用華麗的辭藻來表達,寫出華麗的話,覺得自己有才華,但是后來慢慢,隨著年齡增長,吸引我的文字反而不是靠這些,太華麗的辭藻讓人覺得浮躁,看的實際是內容。
姥爺去世我的童年就結束了
記者:童年的蔣雯麗,是怎樣的?在書中,您寫道:“姥爺離開的那一刻,有一個聲音告訴你‘我的童年結束了’”,看到這兒,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童年似乎是不知不覺就結束了,甚至找不到一個節點。從這個角度說,我很羨慕您。
蔣雯麗:童年的我是一個憂郁的小孩,不太跟外界打交道。比較愛幻想,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姥爺去世時我嚎啕大哭,似乎在跟自己的童年告別。我想每個人都不愿意離開自己的童年,不愿意長大,但是你被迫長大,被迫去接受你不愿意接受的東西。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是無法改變的。
記者:書里寫和姥爺分床睡的那段特別感人,那個年代的人或都有類似的經歷。
蔣雯麗:我生下來就跟姥爺睡在一張大床上,一直到姥爺快住院前幾個月。姥爺夏天給我扇扇子,一夜不睡,怕我熱,睡著了,扇子掉了,拿起來再扇。冬天給被子里放上熱水袋,早上起來把棉襖棉褲烤熱了,再叫我起床,老人對小孩的愛,點點滴滴的。突然跟他分床睡覺,對我來說特別接受不了,我在外面哭,姥爺在里面哭,姥爺說門開著,就像沒分開過一樣……
我跟姥爺睡在一起,就跟老人特別近,那時候的家庭條件小孩沒有自己的房間,都是跟父母或老人住在一起,睡在一起,這也是特別好的建立感情方式。
所以后來我自己有了小孩,我知道跟一個小孩能夠睡在一張床上,那種感覺特別近。
記者:書封上有一段話,“我其實,沒有那么悲傷,不是愛不夠深,而是我相信他的靈魂去了天上!边@是您當時作為小女孩的時候的一種想法,還是后來慢慢的?
蔣雯麗:姥爺去世以后,我第二天就生病了,得了心肌炎,也可能我在雨里淋了一天,我媽媽認為我是悲痛過度。我自己覺得我并沒有像媽媽說的那么悲痛,我在麥垛玩,其實沒有感覺到姥爺走,他走時那個樣子,臉還紅撲撲的,特別親切,一點都不可怕。小孩有時候并不能像大人一樣已經完全意識到悲傷,這是第一個離開我的親人,我對死亡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不像媽媽當時哭得不行了,我好像沒有明白那個道理。我得了心肌炎,媽媽就說雯麗因為悲傷,姥爺去世了,我覺得我好像沒有,又不好意思跟媽媽講。
寫這本書的時候,前面寫得蠻順的,到了最后的段落,我就停下來了,最后的段落寫姥爺病了,走了,我需要有一段特別安靜的日子,不能在劇組,忙忙叨叨的環境里。我知道這段是最難寫的,也是會最難過的一段,就有點不敢碰,拖了很長時間,直到出版社催我稿子,但其實我自己不愿意觸碰這個東西了。那天寫的時候,還是嗷嗷大哭,我自己在家里,哭得小孩都嚇壞了,跑過來說媽媽、媽媽怎么了,一邊給我拿紙擦眼淚。我想我姥爺,小孩反而過來安慰我,我就跟他講我和姥爺的故事、感情什么的……這段寫完就過去了,又不太敢碰。
我拍戲時爸爸都會跟著
記者:在寫作《姥爺》的過程中,您最想表達的是什么?
蔣雯麗:一個女孩子的長大,姥爺像一棵大樹,孩子像一棵小樹,小樹慢慢成長,最后大樹倒下了,小樹長大了。這是我最想表達的東西。同時,我也想到一種反哺之心。我們天上見,不是為了讓我們在天上見,而是為了我們今天能夠更好得相見,更好地與父母相處。
記者:當追憶由劇本變成文字,是否又激起更多的感受?
蔣雯麗:除了懷念姥爺,我驚訝地發現,中國30年的變化太快了。你看我們小時候房檐下接的雨水都可以淘米,現在自來水的污染令人害怕。小時候我們吃的都是有機食物,雖然生活條件差,但姥爺還活到90多歲,很少有人得癌癥,F在身邊卻動不動就有人得癌癥走了,F在我們物質豐富了,可人們的心態、幸福指數卻在下降,那時候理想主義還沒有消失,但現在的年輕人卻不談理想。所以我特別希望這本書和電影能帶給人們一個關注,哪怕只是一個片刻寧靜,一種暫時的回歸,回到我們曾經的生活。
記者:這本書吸引人一路看下去的并不是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而是感覺到您對童年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懷著濃濃的感情。曾經的生活,那個時代的人,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蔣雯麗:我的價值觀是在那個年代確立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一丈,這些都是很傳統的價值觀,現在我們卻不這樣講了,這是很遺憾的。姥爺對人一視同仁,樂善好施,不管你是什么類型階級,到我家都又很貴的茉莉花茶招待。記得有一個瘸子馬爺爺,大概每星期三中午來我家要飯,每次姥爺都讓我拿5分錢的鋼镚兒放到他的破碗里。有一段時間他沒有來,我們還擔心是不是生病了。直到現在,我在路上碰到要飯的一定會給,但大家卻總認為是假的,唯恐上當。對比姥爺那個時代,人人那么窮,卻沒有人想著欺騙甚至拐賣孩子。今天我們富裕很多,但同時也丟失太多。
記者:您剛說,電影取《我們天上見》這個名字意思就是“不要等到天上見”。但是今天,我們和越是親近的家人朋友,尤其和父母都更難相見。忙,是大家一致的理由,也算一個借口,您是否也有同感?
蔣雯麗:《我們天上見》電影在深圳放映時,一位觀眾說,我們的愛都是往下的,愛自己的孩子,孩子再愛他們的孩子。而你卻在回憶追溯,報答姥爺,是往上的愛。愛孩子是本能的,愛父母卻是責任,需要被激發。孩子也是從我身上看到如何對待父母老人的,我們每年春節都陪著兩邊老人一起,平時盡可能和家人一起,我拍戲時爸爸都會跟著,也算借機去各個地方旅行一下,他很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