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訪談 >> 資訊 >> 正文
王鼎鈞,山東蘭陵人,1925年出生?箲鸨l后,參加家鄉抗日游擊隊,后投入李仙洲創辦的國立第二十二中學,初中畢業即輟學從軍。1949年輾轉臺灣后,考入臺北張道藩創辦的小說創作組。曾服務于(臺灣)中國廣播公司,還曾擔任多家報刊副刊主編。1979年赴美,后定居紐約至今。其創作生涯逾半個多世紀,名列“臺灣十大散文家”之一,《人生四書》、《作文四書》等在臺流傳甚廣。老來花17年時間,創作《回憶錄四部曲》;貞涗洶ā蹲蛱斓脑啤、《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4冊,日前由三聯書店引進出版。
抗日游擊隊員、流亡學生、國民黨憲兵、解放軍俘虜、臺灣報社主編……王鼎鈞經歷的太多,看到的太多,因此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
在臺灣,王鼎鈞家喻戶曉,甚至可以說“凡有井水處,即見鼎公書”。鼎公散文集《人生四書》和《作文四書》,是伴隨一代臺灣人成長的經典。三聯書店總編輯李昕一直想不清楚,臺灣作家如柏楊、李敖、白先勇、龍應臺等,大陸讀者早已耳熟能詳,為何鼎公卻獨獨被嚴重忽視?鼎公,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李昕最早希望介紹給大陸讀者的兩位作者之一,另一位是李敖。
1992年至2009年,客居紐約多年的鼎公寫下了《回憶錄四部曲》,出版后在臺灣引發轟動。他說自己寫這部書使用了“等了一輩子的自由”;讀者說他寫盡了二十世紀一代中國人的因果糾結和生死流轉。
他目睹過,青春因為懵懂而危險!啊髸r代’的青年是資本,是工具。我們振翅時,空中多少羅網;我們奔馳時,路標上多少錯字;我們睡眠時,棉絮里多少蒺藜;我們受表揚時,玫瑰里多少假花!鞎缘,因為熱血,多么狹隘的視界,多么簡單的思考,多么僵硬的性情,多么殘酷的判斷,多么大的反挫,多么苦的果報!
他目睹過,國民政府時期,光陰如何拿制度的漏洞和生計的艱難去考驗人性的脆弱,一個個小角色在小得之后大失!懊恳粚拥鬲z里都有一個天使,問題是你如何遇見他;每一層天堂上都有一個魔鬼,問題是你如何躲開他!
對于四部曲,他有最深的體會:“抗戰、流亡、內戰、白色恐怖……當時天下已亂,但這四部回憶錄脈絡清晰,藉個人離亂的遭遇顯現火焰山似的動蕩年代,讀來仿佛章回小說,精彩故事一個連接一個——這,其實是耄耋之年的作者用自己的青春與血淚換來的!彼宄䦟懯氛弑仨毺故,否則代價太大!澳汶[瞞的,別人會增補,上一代編造的,下一代會揭穿!弊鳛榱魍鰧W生、國民黨下層軍官,鼎公筆下,是“一個在天地間無以自存的家庭,幾枚在覆巢下滾動不停的卵”!胺N種昨日,‘國家’大而化之,難得糊涂,被騙的老百姓可是刻骨難忘!”
鼎公不止一次以“受傷的蘆葦”自謂,這也是一代國人的命運:“壓傷的蘆葦自己不肯折斷,將殘的燈火那是自己熄滅!
帕斯卡曾云,人是一根葦草。所幸,是“一根能思考的葦草”。
鼎公說,一本回憶錄是一片昨天的云,使片云再現,乃情義所在。
其好友痖弦有詩曰,“今天的云抄襲昨天的云”。
鼎公有一雙閱盡風霜還愿意看云的眼睛,有一顆樸厚而溫暖的心,有一個會處理當下與久遠關系的腦,這種天作之合,極具意義。
關于抗戰,關于國民政府
讀書報:您經歷過“血與火的洗禮”,一生“三多”,包括“多難”。后來,您才意識到,一個從災難中走過來的人,會對許多東西喪失品鑒欣賞的能力。
王鼎鈞:以后很多很多年,我不能欣賞日本的歌曲、服飾、風景,甚至厭惡日本話和木屐。直到有一年我看了一部影片,菊池寬的小說改編,衣笠貞之助導演,受到感動,開始改變。這部彩色片叫《地獄門》。我至今不能欣賞山景,厭惡人家說“文似看山不喜平”!翱箲鹂可健,山留給我痛苦的生活經驗。我至今很難欣賞雪景,我在《關山奪路》中寫過,北方的嚴寒怎樣傷害了我。還有,我不喜歡戰爭,甚至厭惡鞭炮,它太像槍聲。來美國后,秋天,我不喜歡滿城紅葉,因為它使我“誤會”是一場大火。我說過,我那一代年輕人,那樣艱難的走過來,恐怕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病人。我一生努力自療,直到今日。
讀書報:您如何看待“結束戰爭最好的方式就是投降”?
王鼎鈞:這句話的本意是諷刺,但是每人可以有自己的解讀。 我想起一件事:冷戰時期,哲學家羅素發起靜坐請愿,要求英國政府不要研發核子武器和蘇聯對抗,他說寧愿受蘇聯的專政統治,也不要毀于核子大戰。蘇聯縱能統治三島,也有一個期限,英國人終有一天復國獨立,倘若核子大戰發生,英國民族就要永遠從地球上消失。
讀書報:您說“騙局總是針對人的貪念作出設計”,也寫到“大周”“小周”這種國民黨軍隊中的小角色為發財喪命,您說“抗戰八年,每一個相信國家允諾的人都受了傷”。是否從那時候起,您就不再相信所謂“允諾”?
王鼎鈞:我一向對高官沒有信心,我跟他們在一起沒有安全感,在《文學江湖》里面你可以看見我一再放棄機會,另外還有我沒有寫出來的機會。這是我的失敗。其實我在臺灣遇見的幾個高官都不錯,可以追隨。我的父母官荀卿說過:“下而好非其上”,必窮。
讀書報:書中,您談及當時國民政府貪污腐敗的潮流,說那時代貪官的風險很小,甚至“有所不為”的風險比“無所不為”還要大。但認為蔣介石本人是清廉的軍政領袖。在《關山奪路》中,您寄望于蔣介石日記公開后,才能得知他本人是怎么想的,F在蔣日記已經公開了。
王鼎鈞:蔣介石退到臺灣以后嚴厲禁止貪污,因此強迫蔣緯國的妻子服毒自殺。他也在半公開的場所對戰后接收工作失敗作了痛切的檢討,這時候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納悶的是在接收當時他為何沒有動作,他是否想以允許貪污換取忠貞?我無意遍讀他的日記,估量他也不會把內心的話完全寫出來。
至于他本人清廉,現在差不多可以成立了。他有形的一切都已置于公眾的視線之下。當然有異議,我不辯論。
讀書報:通脹猛于虎,您作為歷史的見證者,覺得國民政府那次著名的通貨膨脹有無規避的可能?
王鼎鈞:我不懂經濟,我聽到的說法是,抗戰八年之后接著又有四年內戰,通貨一定惡性膨脹。馬歇爾來華調停國共沖突的時候,也曾這樣“警告”蔣介石。
如果抗戰勝利、國共沖突的時候,蔣先生接受馬歇爾的調處,允許中共參加接收,然后組織聯合政府,“馬歇爾計劃”也真的在中國實行了,那次通貨膨脹應該可以避免。倘若那樣,第一任總統就不是蔣先生而是毛先生了,沒有四年內戰了,當然,“作家王鼎鈞”也沒有了。
讀書報:您主張多找失意的人談話,說聽得意的人談話最是乏味。但這個世界上,失意者是被忽視的,鮮有人來注意他說什么。而歷史又往往為得意者所寫就。
王鼎鈞:英文里面有句話:“退休的人說實話”,因為他已退出競技場,經驗智慧可以公開,知人論事也可以超然。至于在位的人,我只看他的事功,不聽他的談吐,言詞乃是他行為的泡沫,思想的糟粕!笆б庹呤潜缓鲆暤摹,沒錯。但如果要談天,人棄我取,也是一種智慧。
歷史是由得志的人“做”出來,由歷史家記下來,在權力配置中,歷史家并非得意的人。歷史是冷衙門,冷板凳,他要想受天下后世重視,必須公正。他們同行之間有競爭,你隱瞞的,別人會增補;上一代編造的,下一代會揭穿。世上也有說謊的歷史學者,他們付出的代價非常大,非常大。但是歷史家豈肯在茶余酒后把研究心得輕易說出來?歷史家不愛談天,愛打麻將,麻將號稱“手談”,口是閉起來的。
關于寫作,關于莫言
讀書報:說說您年少的夢吧。
王鼎鈞:如果性格決定一切,我最恰當的職業是醫生,我喜歡幫助有困難的人,或者做法官,我喜歡“照本子辦事”!叭绻鼗钜槐椤,如果性格不變,如果環境許可,作家不會是我惟一的夢想。
做醫生,做法官,都得受高等教育,客觀條件大于主觀條件。我沒有那個條件。做作家,主觀條件大于客觀條件。那時候,文壇領袖說,作家最重要的客觀條件是“痛哭長夜”,受到“心的傷害”,我覺得這一切都天造地設!叭绻鼗钜槐椤,我大概還是作家。
讀書報:您慨嘆“早歲哪知世事艱”。從最初決意寫作,到最終選擇寫什么,是否也是一段長旅?
王鼎鈞:我很早就想做作家,至于做一個什么樣的作家,最初并無概念。由于以寫作為職業,我先做了“教忠教孝”的作家,后來社會改變了,又做販賣快樂的作家。就這樣,我成熟了,開始做“自己的”作家。
如果你讀過我的回憶錄,你會發現我本來是個追求實用技術的人,順理成章,我本是個技術性的作家,社會上稱這種作家為“寫手”。頗有人以寫手終其生,我半途掙脫,此中況味不足為外人道,但我暗中自豪。
多年前,我曾向兩岸同文的佼佼者致意,希望他們由一黨一派的作家轉變為中國的作家,再由一國的作家變成人類的作家!叭祟惖淖骷摇焙汀白约旱淖骷摇痹鯓咏榆?作家自己要“修行”,要“眾生一體”,要“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這也是我奔赴的目標,但此生只到半途。
讀書報:您書中提到,有些大作家以及他們的詮釋者、鼓吹者,滿口不離“壓迫”、“剝削”、“受侮辱的和受損害的”,他們詛咒權力財富,制造困局,顯示改進無望,引起“絕望的積極”和毀滅的快感。您覺得,對于苦難,怎么寫才合適?對于悲情,如何拿捏“度”?
王鼎鈞:我只能說自己。在《關山奪路》的后記里,我有這樣一段話: 戰爭年代的經驗太痛苦,我不愿意寫成控訴、吶喊而已,控訴、吶喊、絕望、痛恨、不能發現人生的精彩。憤怒出詩人,但是詩人未必一定要出憤怒,他要把憤怒、傷心、悔恨蒸餾了,升華了,人生的精彩才呈現出來,生活原材變成文學素材。我辦不到我不寫。讀者不是我們訴苦伸冤的對象,讀者不能為了我們做七俠五義,讀者不是來替我們承受壓力。拿讀者當垃圾桶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出氣筒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拉拉隊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弱勢團體任意擺布的時代也過去了!讀者不能只聽見喊叫,他要聽見唱歌。讀者不能只看見血淚,他要看血淚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見染成的杜鵑花。心胸大的人看見明珠,可以把程序反過來倒推回去,發現你的血淚,心胸小的人你就讓他賞心悅目自得其樂。我以前做不到,所以一直不寫,為了雕這塊璞,我磨了十三年的刀。
讀書報:據稱莫言作品在臺灣能得以傳播,在紐約的您有舉薦之功?
王鼎鈞:比較周嚴的說法是這樣:北美華人作家中有位韓秀女士,掌握的信息最多,他告訴我莫言在雜志上發表長篇小說《紅高粱》,寫山東民間的抗日游擊隊。我小時候打過游擊,對這個題材很有興趣,拜托他影印了一份,這時候,紐約和臺北對莫言都不熟悉。我把《紅高粱》的復印件寄給臺北的啞弦,直言推許,引起這位“名編”的注意。我也為介紹《紅高粱》寫了一篇文章。臺灣文壇注意《紅高粱》,啞弦功不可沒,他后來直接促成這部小說在臺北出版。當然,張藝謀的電影一出,《紅高粱》名滿天下!短焯盟廪分琛穼懮n山縣的蒜農,而我正是蒼山人,對莫言更有了致命的好感。不過我覺得《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并非他最好的作品,語言和結構上仍有不足,《生死疲勞》和《蛙》才是“魔幻寫實”的大成。(本報特約記者 朱 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