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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生,1997年開始純文學與傳奇文學創作,在《小說界》和《中華傳奇》雜志發表多篇小說。1998年開始研究道家文化,在《上海道教》、《中國道教》雜志發表《陳攖宇的文筆》,《<性命圭旨>的疑字》等論文。2006年整理出版《逝去的武林》。2007年,徐皓峰用極簡的筆法,寫了武俠小說《道士下山》,這本書被譽為“硬派武俠接脈之作”,徐皓峰也因此被冠以“硬派武俠小說第一人”的稱號。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大日壇城》。2012年出版影評集《刀與星辰》,小說《武士會》近期面世。 2011年到2012年創作跨界最成功者之一,肯定有被稱為“大神”的徐皓峰,他的電影《倭寇的蹤跡》去年入選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2月份在院線上映,影評集《刀與星辰》出版,被廣泛稱贊為“有東方氣質”;為王家衛編劇并做武術指導的《一代宗師》即將上映,自己導演的新片《箭士柳白猿》也入圍今年金馬獎多項提名,同時,他還有一本小說《武士會》剛剛面世,這本小說被稱為《一代宗師》前傳。
五年之后再次采訪徐皓峰,正好是瑪雅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因為忙碌,他的身體抱恙,剛剛起步的導演之路也屢經考驗。但對徐皓峰來說,他的新紀元正在展開。從《逝去的武林》開始,他一直在回望一個逝去的時代——武人植根于武行,武行植根于武道,而武道植根于傳統文化。這種被時間、戰亂、時代誤解都不能隔斷的內在源流,經由大量的田野調查和民間口述史整理,融于電影和小說創作里。
活生生的武人、武林和武道,腳踩當下,血系傳統,文史合一,《箭士柳白猿》不再僅僅是江湖之遠的浪漫想象。新京報記者 劉雅婧
【記者眼】
咬定青山不放松
墨鏡導演王家衛八年難產,生出一部《一代宗師》。期間他用三年時間,遍訪了民間武林。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很多民間高人都和他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徐皓峰。作為北京已故形意拳大師李仲軒的外孫輩,這個人愛看書,受京派文化影響,教書,搞電影,寫小說,做了大量扎實武術歷史的口述整理。他給《武魂》雜志寫專欄,幾年工夫下來,陸續收進一本書《逝去的武林》。2006年這本書剛出時,武術界一片質疑聲,你徐皓峰練過嗎?但如今,形意門收徒弟,禮畢,師傅都要送這本書,喏!先掃掃盲吧。
于是,王家衛又用了三四年,邊做《一代宗師》的劇本,邊拍攝。徐皓峰給他做編劇和武術顧問,一字一句一招一式,標準京片子里流出一個城市,一個武行,一個扎根市井、毫不隱秘的武林文化。民國武林的真實風貌,武行英雄們的群像,在王家衛的墨鏡前徐徐展開。
這期間,徐皓峰自己也沒閑著,他要拍幾部不一樣的武行電影。在他眼里,招式,兵器,人,行當,一個也不能少!顿量艿嫩欅E》他拍了一口被抗倭大將軍戚繼光改良過的倭刀,接著他又去拍中國的箭,在《箭士柳白猿》里,中國的古箭也有靈魂和學問。
年輕的編劇們因為崇拜他在影評界敢言,都管他叫大神;前后五本書出來后,武術界也以為他是大隱于市的練家子,更有傳言離了譜,說他內家功夫護體,從七層樓上跳下,沒事。
相比五年前,眼前的徐皓峰多了不少白發,但臉色依然紅潤。這種氣色得益于少年時的養生練氣。雜讀書教養給他的,是言語姿態中的謙和。只在不經意間,他才流露出一點胡同里長大的北京孩子獨有的調皮勁兒。京派文化讓他知道講究,“禮儀之邦,有禮才有文明!
教書久了,掉書袋的毛病還是一如既往,從中華武士道延伸到日本武士道,從文化反哺延伸到康乾盛世,一個問題能岔開十分鐘,一次采訪盡興,他能滔滔不絕說五個小時。近距離接觸他,就知道他的作品不是擠出來的,而是流出來的。
有記者寫他,說他走著反傳統的路徑,但在延續傳統。曾經的他過著閑散讀書,偶爾練氣養生的日子。他說,在作家和電影導演之間更喜歡后者,最早寫小說是無奈,電影學院畢業后,十幾年沒進入這個行當,因為擔心會迷失。青春期要刻意去避免一些災難。在他的青少年受到藝術影響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斗爭哲學。而他現在明白,大風大浪有時是對人直接的摧毀。于是,在圈外邊緣地寫了好多年小說。2011年,才拍出第一部電影。
如今他聲名鵲起,也許是世俗改變了他,但他告訴我,時間流逝讓他有了緊迫感,因此這兩年密集地創作,到60歲前,只有滿打滿算20年時間,“自己還有很多事沒做”。而創作題材圍繞著武術、武林這些帶有絕響意味的東西,也因為感知到了時間這個沉甸甸的關鍵詞。
他對當下的制片制度不滿,認為他們抵制嚴肅電影,教養出了許多只會笑,只愛看陰謀論,不愛思考的觀眾。并在影評中直指行業弊端,說“現在做電影,結合好萊塢的新片老片,想象底層的生活!边說,好萊塢正在丟掉他們描寫嚴肅作品和成人世界優良的傳統,密集出現的賣萌和中國元素,是討好市場。
他認為秉承本土文化的藝術探索不能休止,“中國文化如果只存在史料上和少數文人的書房里,就等于沒有優勢。好的文學作品是優秀的寓言!彼f電影和藝術都不該媚俗,大眾文化是水來自高處流向低處,其源頭是史學和詩學,文人士大夫應該對大眾有好的創作導向,而現在求低不求高,充斥著廁所文化、陰謀論、低俗男女關系,低而再低,他很憤怒。
四十不惑,徐皓峰今年39歲了,他說歲數大看身邊的人成敗起伏多了,一輩子找不到一個可以使勁的點。這樣的人很多很值得可惜。自己只能咬定青山不放松,就在武行電影和小說里發力混了。
《武士會》 作者:徐皓峰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3年1月版 定價:33.00元
《大日壇城》 作者:徐皓峰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0年11月版 定價:36.00元
《刀與星辰》 作者:徐皓峰 版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12年6月版 定價:29.80元關于新作 重拾中國文化的史詩傳統
新京報:《一代宗師》1月8日上映,很多人對這片子有期待不單是因為王家衛,還有這片子的“民國武林精神”。
徐皓峰:《一代宗師》這么受關注,不單因為王家衛和明星。我覺得這個時代中國觀眾的心里最缺的是一件正經事。二十年一直在說商業化,誰也沒認真研究過——過去電影史上最賣座的都是史詩電影!兑淮趲煛肪椭厥傲耸吩妭鹘y。講了一個北方武行企圖自強的故事,與民族情感和思維方式相連。王家衛一直是文藝片導演,但他拍史詩求實在,這點特別難得。我做編劇和武術顧問,但并不真打,和他講的都是民國武林真實的情況,根據真實的史料和老先生的口傳,那個年代的人怎么辦事兒的,他們的氣質和行為特征,門派和招式的出處等。
新京報:你剛寫作的新小說《武士會》也秉承了這種觀念嗎?
徐皓峰:小說《武士會》可以說是《一代宗師》的前傳,王家衛為了做這個片子,用三年時間全國遍訪民間武林人士,發現了一個大的歷史背景——清朝滅亡的1912年,北方的武林人士企圖建立中國的武士道,整個北方武林被統一,底層武人企圖成為社會的名流,以改變社會的性質,核心機構就叫中華武士會。過去經歷的幾次武術高潮都是起哄,李小龍熱,少林寺熱,熱潮過了就過了。當時卻不一樣,一代宗師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里的群像,他們有深遠抱負,企圖改變民族性格和生活方式?上麄儌鞯饺蜎]了,《一代宗師》寫的就是中華武士會的第三代人的何去何從,他們和南方的葉問有交集,后來葉問去了南方也延續了中華武士道的精神。小說《武士會》寫的是中華武士會的第一代人。
關于創作 我創作的是武行電影
新京報:你從《逝去的武林》開始寫作了5本書,還導演了兩部風格獨特的武術電影。這些年你一直在做武林和武人,你認可“硬派武俠”接脈者這個說法嗎?
徐皓峰:我寫的不是武俠小說,武俠近半個世紀以來,不屬于大陸屬于港臺。從技法到理念,我不在這個體系里。我的《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是武行電影,《一代宗師》也是武行電影,我寫的小說是武行小說。我看重的不是浪漫的俠文化心理訴求,而是武術作為一個行業的真實形態和尊嚴。在清末民國,確實有武行和梨園行角行,他們中間還有不少成了社會名流。中國的文藝傳統是文史不分家,我通過整理大量武林和武人的口述歷史,完全改變了小說的質感和寫作方法。這些作品都力求達到文史合一的高度,并沒有太多浪漫化的想象。我覺得中國武術是有道的,這種道深深扎根在我們的文化里。
新京報:怎么理解這種武行電影?所謂的中華武士道又是什么?
徐皓峰:中國傳統社會里,人是以自己職業為榮的,行業是有尊嚴的,F在人把行業給妖魔化了,拍電影要表現真正中國人的境界,必須要有行當作為載體。所謂武行,必須以城市為基礎,他們不同于民間的游俠和匪幫,是有固定職業生活的人,武館,鏢局。他們對于維護城市的穩定有很大貢獻。而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也是城市精神的代表。
我寫的小說和劇本,會寫出具體行業的人際關系和運作規則,比如中華武士會從做生意的商會變為保證行業利益的武會,后來又去思考民族存亡和社會結構問題,后來才升華成了武士會。在那個時代,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都在否認傳統文化,中醫被人瞧不起,別的技藝都不如外國。所以武術是中國人保留傳統的最后底線,底層武人成為傳統的重要符號。中國武士道是中國古老的傳統,是修身處世之道。士的要求是文武雙全。再深層說,武德最根本是流傳數千年的周王禮教。我們要把武人“士”的風骨表現出來,這就是電影《一代宗師》和小說《武士會》的精神。
關于文武之道 身心合一 從意到道
新京報:這幾年你在武俠創作界頗受矚目,因為你始終有個一以貫之的核,你的新片《箭士柳白猿》講的是中國古老的箭道,雖然換了一種兵器,講的還是一個理。
徐皓峰:你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中國文化里,射箭、書法和古琴,都是身心合一的。精神層面上也常用弓箭的力學原理去比喻人性,比如要中正平和,射法要不偏不倚,秉持中庸之道。這個片子的宣傳叫冷兵器的覺醒,用傳統招式去刺殺一個人,而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一戰后,槍和箭都被時代拋棄,這是對一個逝去傳統的祭奠,片中比武本質是儀式。而我對于男女情感的表達,都設計在打戲里,你在我的《倭寇的蹤跡》里也可以看到,練武的人都是簡樸的,沒那么多話,直接就身體語言了,打是挑戰,是切磋,是溝通,也是說服。
新京報:我印象深刻的還有綠妖對《刀與星辰》的評論,說你的創作具有真正的東方氣質,貫穿的是東方的文化符號和文化精神。
徐皓峰:一百年來我們都是拿外國的理論來評價中國的文化現象,《刀與星辰》用的是中國式思維,有中國式的文化典故和審美,周汝昌有句話,曹雪芹是個偉大的電影導演,因為紅樓夢有些方法是用蒙太奇。我拿繪畫的原理和文法原理來評價中國電影甚至外國電影劇作,其實不是自成一家。中國是個求道的民族,不管是研究書意、畫意,都要從意上升到道,中國的文藝是相通的,意之間是相互交融評判的,金圣嘆的點評里就有繪畫思維。拿評論音樂、繪畫和詩的方法形成顯著的文藝理論是從明末的董其昌開始的。
【徐皓峰說】
自評作品
《逝去的武林》嚴格說來是武林人士的口述歷史整理;《大日壇城》講的是密宗!兜朗肯律健氛f的是民間的武藝和佛理!秶g館》說的是民間的奇怪家族傳說和武技!兜杜c星辰》是一本集中體現了我自己的價值觀的影評。我寫了很多年純文學的中篇,個人認為自己對于傳統小說意義的成就在中篇,雖然大眾看不到。王小波曾有個判斷,到了21世紀,長篇小說時代已經過去了,小說藝術的精髓已經轉到了中篇小說。兩小時看完的中篇,更能集中體現小說的藝術感,F代生活凌亂,長篇小說閱讀很容易被打斷。我的長篇在建立小說情節體系之外,還建立了一套知識體系,可以看成對小說藝術的突破。法國的雨果就是這種作家,他的《巴黎圣母院》除了故事外,還有超過現存文獻的大量社會調查,非常完備。
說胡金銓
(很多人說他是大陸的胡金銓)
我和胡金銓雖然氣質接近,但我知道他是大師,我不是?吹剿臇|西會覺得親切。這種親切感對別的武俠導演沒有,頂多是欽佩。我和他的武打形態不一樣。他是武術和京劇的融合,我是北方武行的觀念,未經京劇過濾。創作方法和文化傳承上有相似之處,他也研習詩和史的傳統,敘事超越了好萊塢通俗劇作的方法,是詩歌散文寫意的方法,可以置換劇作的啰嗦。他是在香港拍的臺灣導演,但文化根基和我一樣——是京派文人,一輩子拍的都是京腔,充滿了京派風情,比如他的《空山林語》,官員們說的都是京片子。他也是個有考據精神的導演,拍電影考證出了明代錦衣衛的服飾。
說王家衛
(采訪間隙他時不時和王家衛通短信)
現在他還在剪片室里呢。你別看他戴個墨鏡,看上去挺時髦的,平時觀念也挺前衛的。實際上他這個人特別和自己死磕?嘈猩频,認死理兒,最近封閉式剪片他就抬個床住進去,吃住都在里面,好多天都不出來。他是一個法國式的知識分子,不光是文藝,腦子里都是哲學思維,愛琢磨。所以他磕出來的東西,一個片子三四年,但大家伸長了脖子,都想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