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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翻譯家李之義正影
“北極星勛章”
“北極星勛章”的獲獎證書昨晚,2012年諾貝爾獎頒獎典禮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行。因為中國作家莫言的獲獎,今年的諾貝爾獎在國內的關注度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屆。就在諾獎頒獎前夕,本報記者采訪了著名翻譯家李之義先生,他翻譯的瑞典作家斯特林堡、林格倫等人的作品,無論在中國還是瑞典都享有極高的評價,并因此獲得了代表瑞典最高國家榮譽的“北極星勛章”。鮮為人知的是,他曾兩次獲邀出席諾貝爾頒獎典禮及晚宴,與負責諾貝爾文學獎評選的瑞典文學院、與馬悅然等諸位諾獎評委,有著很深的淵源……
1.
1981年我就有了在瑞典的工作權,但始終沒有留下
問:您是怎樣走上瑞典語翻譯道路的?
李之義(以下簡稱“李”):我是京郊昌平人,父親是扛長活的,不識字。北京解放后我才正式上小學,后來考上了昌平一中,那是昌平僅有的兩所中學之一。大學我上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出于好奇選了瑞典語專業。其實我對瑞典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諾貝爾這個名字。一看地圖,發現斯德哥爾摩比莫斯科離北京還遠呢,那時候年輕人的心態就是這樣,越遠的地方越令人向往。
問:又是什么樣的機會讓您能到瑞典留學呢?
李:1979年瑞典共產黨原書記處書記尼爾斯·霍姆伯格來中國治病,他回國時我跟隨外文局的老局長羅俊去機場送行。路上老局長告訴我,國家要培養自己的年輕專家,要把我和其他兩位同志送到國外留學。1981年出國的時候,我連身西裝都沒有,去了東四人民市場南邊北京唯一一家能買到西裝的店鋪,店里只有一套了,我穿上又肥又大。又托人從出國人員服務部買了條領帶,我不會打,幸好同樓有個參加過兩航起義的老先生,他教了我一晚上我也沒學到家,至今我還是像系紅領巾一樣打領帶。
問:在斯德哥爾摩的三年過得怎么樣?
李:我去留學時就有工作權,三年后能轉成瑞典公民,另外我有獎學金。大使館的同志開玩笑說,我的獎學金是當時大使工資的八倍多,留學三年下來,后半輩子工資都掙出來了。我能講瑞典語,到處都請我做演講,介紹中國的情況,還有不少人請我給他們的翻譯把關,再加上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參加辯論、寫書評,這些都有不錯的收入,我在瑞典過得像個“闊佬”。但有兩件事我沒去做。其一,瑞典電視臺讓我在話劇《倫敦街頭》里演一個中國人;其二,一家瑞典服裝公司要去香港開展業務,請我當模特。后來馬悅然對他身邊的人說,之義是個文人,按照中國的傳統,文人是不能演戲或者當模特什么的。說實在話,不是因為傳統,我確實沒這種才能。
問:您當年為什么沒有留在瑞典?
李:老局長是為培養“中國自己的專家”才把我送出國的,我不能辜負他。我們的想法你們這代人可能很難理解,覺得祖國還貧窮落后,自己卻留在國外不回去了,是很丟臉的;貒笪胰肓它h,后來成為人民畫報社的副總編輯。
2.
中文版《斯特林堡文集》出版后,瑞典女王儲親自來到北京,為我頒發北極星勛章
問:您出國留學前主要從事翻譯工作,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系統地研究瑞典文學,特別是斯特林堡的?
李:之前在國內我也翻譯過斯特林堡的作品,但對他沒有更深入的了解。我真正從事文學研究是到了斯德哥爾摩大學之后。整整三年,我只研究斯特林堡,身邊指導我的都是專家,這個條件是一般人不具備的。
上世紀80年代四川人藝就演過我翻譯的斯特林堡的《朱麗小姐》,比較成功,主演張國立還得了梅花獎。曹禺先生看過之后給了很高評價,也認為譯文很流暢。前幾年北京某個劇團演《朱麗小姐》我也看了,但選的那個劇本是我留學前在國內與人合翻的,被出版商刪節過,不能準確傳達原著的含義,我到瑞典以后才知道。這是譯者的過錯。
問:斯特林堡的作品翻譯起來難度很大嗎?
李:很大,一般的瑞典人也不是很明白。所以編輯要求我在每部作品前邊都加一個解題。無論哪個作家的作品,即使你只翻譯一本,也要盡量把他的作品多讀一些,才能理解作家本人的思想,理解作品的本意。翻譯是件很難的事,我在翻譯斯特林堡的作品時就很容易陷進去,比如他的《瘋人辯護詞》,是一部很激烈、很黑暗的作品,翻譯過程非常痛苦。
問:我看到您翻譯的《斯特林堡文集》,其中多次出現“事兒媽”、“特舒服”等帶有北京方言色彩的詞匯,是您有意為之嗎?
李:翻譯可以用普通話,也可以用方言,只是一定要注意前后語言風格的統一。翻譯外國的作品,首先中文要有好的基礎。如果你前面用了帶北京方言的普通話,后面就不要再出現“啥”、“咋了”這樣的字眼。我把每次翻譯都當成自己的一次創作,幾百萬字翻譯下來,就能形成自己的文字風格了。好比一提到莎士比亞的作品,我們就會想到朱生豪的翻譯。
問:幾十年的翻譯生涯中,有沒有留下什么遺憾?
李:人民文學出版社這套《斯特林堡文集》是中瑞建交50年的時候出的。由瑞典語版的主編拉士·達爾貝克先生選定篇目,在他指導下由我譯成中文。連續5年,我每年在瑞典待半年。瑞典文學院挨著王宮,他們特別給了我一間閱覽室,讓我潛心翻譯斯特林堡。但有兩部我個人非常喜歡的斯氏作品《到大馬士革去》和《死魂舞》沒有被選到這套書里,非常遺憾。
問:就是這套《斯特林堡文集》讓您獲得了瑞典的北極星勛章吧?
李:是的,這套中文的《斯特林堡文集》是2005年出版的,因為它,我得到了瑞典國王古斯塔夫十六世頒發的“北極星勛章”。北極星勛章最早是發給將軍的,后來變成頒發給對社會做出杰出貢獻的人。勛章分不同等級,我得到的是最高的一級騎士勛章。這個獎在瑞典是至高的榮譽,獲獎人去世后,王室要把勛章收回。那一年是瑞典的維多利亞女王儲來到北京,為我頒發的勛章。我還憑這套文集獲得了斯特林堡協會頒發的斯特林堡獎和中國作家協會頒發的魯迅文學獎。
問:作為瑞典文學的代表人物,為什么斯特林堡沒有拿到諾貝爾獎?
李:在他那個年代,身兼諾貝爾文學獎評獎任務的瑞典文學院被稱為“北歐保守主義文學的橋頭堡”。斯特林堡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可動搖,在當時卻被認為是褻瀆神明的自由主義者,保守派把他逼得在本國都無法立足,還談什么諾貝爾文學獎呢?同樣,在歐洲家喻戶曉的“童話外婆”林格倫也沒有得過諾貝爾獎,前些年她去世時,瑞典民眾還曾經上街游行對瑞典文學院表示抗議。
3.
聽說我還在用手寫翻譯,“童話外婆”林格倫寄來10000克朗,讓我買一臺電腦
問:說到林格倫,您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翻譯她的作品的?
李: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留學的時候,我主要研究斯特林堡。斯氏作品格調陰郁、沉悶,再加上遠離祖國,思念親人,我心情很不好,有一次在大雨里走了四個小時。幾位瑞典朋友見我總有意無意重復斯特林堡作品中的一些話,像什么“做人太難了”之類的,擔心我也像斯特林堡本人一樣產生精神危機,建議我讀些兒童文學作品,換換心情。我跑到書店買了本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一下就被那嶄新的藝術風格和極富人物個性的描寫所吸引,讀完一遍之后我就開始翻譯這本書,一個暑假就完成了,從此翻譯林格倫的作品幾乎成了我的主業。
問:聽說《長襪子皮皮》在國內出版還遇到過阻力?
李:對,上世紀80年代國內就出版了我翻譯的《長襪子皮皮》,當時有人擔心,這樣離經叛道的兒童文學作品,這么叛逆的人物形象,會不會起到壞的作用?要知道當年在東德,《長襪子皮皮》就是不允許出版的。但是我覺得,什么是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最重要就是想象力要豐富,要讓兒童快樂。從這方面來講,林格倫的作品是完美的。幸好我碰上了很開明的出版社老編輯,《長襪子皮皮》才得以在國內出版,一面世就大受歡迎,后來還被列入了團中央的推薦書目。目前我已經把林格倫的主要作品都翻譯成了中文,斷斷續續用了三十年。我也因為這套書獲得了金作家獎。
問:您和林格倫本人認識嗎?
李:我第一次見林格倫是在1981年秋天,那年74歲的女作家還親手給我煮了咖啡。她的語言很有特點,就像我們中國的孫敬修,同樣一句話,林格倫說出來就不一樣,讓人覺得特別有意思,有魅力。我翻譯林格倫作品的時候,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就會不由自主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我和林格倫一見如故,她曾經開玩笑說,可能因為我們都出自農民家庭吧。老太太很想到中國看看,但醫生認為路途遙遠不允許,始終未能成行。1984年回國后我一直與她保持聯系。1994年,她得知我翻譯的時候還用手寫,立即給我寄來10000克朗讓我買臺電腦。
1997年林格倫已經90歲高齡,雙目失明,一般情況下不接待訪客,但聽說我到了斯德哥爾摩,表示一定要見見我,那次我們還一起拍了照片。2000年秋天我再去斯德哥爾摩,朋友告訴我她的身體已經很不好,認不出人了,但是那年圣誕節,我仍然收到了以她名義寄來的賀卡。2002年林格倫辭世,瑞典為她舉行了國葬,我送的花圈上寫著“你的中文譯者向你致最后的敬意”。
4.
因為找不到“女朋友”,我錯過了諾貝爾晚宴的邀約
問:早在十幾年前,您就翻譯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謝爾·埃斯普馬克的《諾貝爾文學獎內幕》。據您了解,諾貝爾文學獎評選的流程是怎樣的?
李:諾貝爾文學獎由18名院士組成的瑞典文學院頒發,原來下設一個諾貝爾評獎委員會,后來取消了。每年2月1日前,當年的候選人建議報送諾貝爾評獎委員會,文學院院士、其他國家相應機構的院士、文學和語言教授、昔日的文學獎獲得者、代表國家文學創作活動的作家協會,都有資格推薦候選人,但不可以毛遂自薦,現在每年能收到大約300個建議吧。然后4月份文學院確定一個20人的初步候選名單,暑期休息之后,這份名單會縮小到5人左右。10月文學院進行評選,之后在12月10日諾貝爾生日當天,由瑞典國王在斯德哥爾摩音樂大廳親自頒發獎金。
問: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有什么固定標準嗎?
李:諾貝爾在他的遺囑中提到了文學獎的評獎標準是“授予在文學中創作了富有理想傾向的最優秀的作品的人”。文學的概念不僅包括美文學,還包括具有文學價值的歷史哲學著作以及演說——丘吉爾就是這么拿到的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這個“富有理想傾向”的標準提得很模糊,后世也一直就此爭論不休。直到五十多年前人們發現了喬治·勃蘭兌斯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曾就此事請教過諾貝爾的摯友古斯塔夫·米塔格·列夫列爾,得到的回答是,諾貝爾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所說的“富有理想”是對宗教、王權、婚姻以及整個社會秩序采取批判的立場——如果真是這樣,這么多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簡直南轅北轍。
問:您參加過諾貝爾獎的頒獎典禮嗎?
李:1981年,我剛到斯德哥爾摩留學的時候就收到了諾貝爾基金會的邀請,請我參加當年的頒獎儀式和晚宴,那是所有留學生和訪問學者里唯一的一張請帖。有三個要求:一是穿燕尾服出席;二是不能一個人參加——負責這件事的朋友知道我的夫人在中國,囑咐我要“借”一位“女朋友”;三是每人付600克朗餐費。錢不是問題,燕尾服也可以租,但“女朋友”這件事把我嚇著了。思來想去,覺得身邊的女性朋友沒有一個能達到“女朋友”的標準,也不敢開口問人家。見我遲遲不回復,人家就把我的晚宴請帖給了別人。后來我才知道,所謂“女朋友”就是女伴,男賓不能單身參加而已,我看很多喪偶的老院士、老科學家,都是女兒或者孫女陪著。跟身邊的女同事說起這件事,大家都笑我傻,“我們都愿意借給你!咱們這么多教授都沒人收到過諾貝爾晚宴的邀請呢!”她們還添油加醋地說:“你是外國學者,還可以邀請王后跳舞呢!”
問:這么寶貴的機會,錯過太遺憾了。
李:好在后來彌補上了。2000年10月31日,我在斯德哥爾摩的臨時住宅里又一次收到諾貝爾獎的請帖,這次我的夫人也在瑞典,終于不用為女朋友的事發愁了!頒發諾貝爾獎的斯德哥爾摩音樂大廳有兩層觀眾席,和1981年一樣,我們坐在樓上,只是位置更靠前了;始铱茖W院院士和文學院院士坐在舞臺左側,王室成員在右側。獲獎者在院士們的前一排就座。那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華人作家高行健。頒獎儀式在下午四點半正式開始,文學獎是第四個頒出的,介紹獲獎理由的是馬悅然教授。頒獎儀式后,繼續參加晚宴的來賓分乘十幾輛轎車前往斯德哥爾摩市政廳。那天正好是瑞典的瑪德蕾娜公主和菲利普王子第一次參加正式社交活動,場面很熱烈。晚宴持續了三個小時,之后來賓們又到二樓的藍色大廳跳舞,我和夫人離開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了。
問:評選委員會想把諾貝爾文學獎給一個中國作家的念頭由來已久了吧?
李:諾貝爾獎的評委其實也在小心權衡獲獎作家的地域分布問題。我早就聽說,今年的獎要在中國作家和韓國作家里選,因為日本和印度已經有人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最終莫言得獎。
問:其他中國作家沒有被推薦過嗎?
李:馬悅然有句名言,諾貝爾獎不是授予文學冠軍的。道理很簡單,來自不同語言、文化、歷史、宗教、意識形態和社會背景下的作家的作品質量無法互相比較。也有些個人寫推薦信給評獎委員會,馬悅然就講過,收到的信里有推薦巴金、沈從文、錢鐘書、丁玲等人的,但意見很分散,大多是寥寥數語。我想,這樣的推薦幾乎沒有意義。
問:談談您和馬悅然的交往吧。
李:我1981年剛到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時候就認識了馬悅然,他是中文系教授。他當選文學院院士的時候正好在北京。那是1985年4月,他和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正好來中國訪問,瑞典駐中國大使拉士·貝里奎斯特舉行了一個小型家宴招待兩位作家,我也在座。席間大使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就興奮地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馬悅然教授當選了文學院院士!”大使隨即轉頭對我說:“李,一個漢學家、一個精通中國文化的西方人當選文學院院士,這是前所未有的事。這為中國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鋪平了道路,希望在我的任期內能變為現實!
問:馬悅然透露過,沈從文曾經是距離諾貝爾獎最近的中國作家。這件事您了解嗎?
李:馬悅然翻譯過北島、顧城的詩,常常念給我聽,讓我提意見。但真正讓我們做了充分準備的是沈從文,馬悅然和其他人認真翻譯了很多他的作品,還拍了電視片。沈從文的作品很符合諾貝爾獎評委們的趣味,瑞典那邊是想把1988年的文學獎頒給沈從文的。但是很遺憾,已經萬事俱備,就在頒獎前幾個月卻傳來沈從文去世的消息。諾貝爾獎只給在世的作家,這次錯過真是很大的遺憾。
采訪手記
李之義先生的家住在西四環邊一個幽靜的小區里,初冬天氣陰沉的下午,我去拜訪,推門就聞見濃濃的咖啡香。小餐廳墻上的畫框里鑲嵌著瑞典的北極星勛章證書,窗邊的小書架滿滿擺著斯特林堡和林格倫的各種譯本。圓桌上有一本草綠色的原版林格倫傳記,封面黑白照片里的童話外婆笑得一派慈祥。李先生正就著咖啡翻譯,翻了有小半本了,手邊是一沓厚厚的稿紙和水筆。老先生依舊保留著手寫的習慣,他說還是用筆翻譯比較快,不打磕巴,電腦打字總覺得思路不暢通。七十多歲的李先生頭發已經是白多黑少,但是像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非常健談,一口京腔讓人倍感親切。采訪快結束的時候,李先生反復囑咐我:“千萬別把我寫得多么了不起,我就是個普通人。因為一個個巧合,一個個機遇,讓我做成了點事,不值得吹噓!
人物小傳
李之義,生于1940年,北京人。曾任人民畫報社副總編輯、譯審。
1961-1966年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瑞典語;1981-1984年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文學系學習,獲瑞典政府獎學金。主要翻譯作品有《瑞典文學史》《諾貝爾文學獎內幕》《漢字王國》《歷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散文全庫》(北歐部分)《外國民間故事精選》,以及瑞典兒童文學大師林格倫全集(14卷)、瑞典現代文學奠基人斯特林堡文選(5卷),另有詩選、散文選和書信選等譯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