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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時間12月10日23點30分,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會大廳,中國作家莫言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將如期舉行。12月8日莫言發表領獎演講主題是:“文學、故事、家鄉、親人”。
在經典文學作品中,不難發現一個常見的現象:作家與他們的故鄉有密切的血緣關系。故鄉是一個人的誕生地,是嬰幼的搖籃,是哺育童年和青春幻想的一方熱土,是一個人今后無論走到哪里都難以忘懷的心理地圖的中心。故鄉對包括莫言在內的中外作家的創作產生怎樣的影響?鄉土類型寫作是否已經成為一種過時的俗套?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檸接受羊城晚報記者專訪———
談暴力、血腥的寫作
文學創作除了呈現美還呈現惡
羊城晚報:莫言的小說創作從80年代至今基本以故鄉高密為背景,鄉土要素是否就是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原因?
張檸:高密東北鄉是莫言創作靈感的源泉,但他創造的世界跟高密東北鄉不完全吻合。好的小說家肯定創造了另外一個世界,與我們這個充滿遺憾的現實世界不完全合拍,他的藝術世界本身有自足性。莫言得獎一方面跟他的故鄉題材有關,但寫故鄉不是一個作家獲獎的理由,而是他筆下這個加引號的高密東北鄉,是一個自足的、文學的、藝術地創造出來的世界。
羊城晚報:讀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系列、陳忠實的白鹿原,發現白話文運動以來,重要的中國作家的小說創作似乎都在營造一個個屬于自己的“故鄉”,然后在故鄉民俗風情的描寫中,加入歷史、情欲、暴力等元素,進行排列組合。這是不是已經成為一種寫作套路?
張檸:不能說有什么套路,因為文學創作忌諱和別人一樣。童年是作家最深刻的記憶吧,這些現代作家生活在大都市里,最能填補他內心深處精神空缺的還是童年記憶。沈從文一直生活在北京、上海,但是他寫大城市生活總不能得心應手,一寫到童年的故鄉湘西就寫得特別美,而且有時空距離感。莫言也是如此。
但莫言跟沈從文最大的區別是,沈從文想象中的湘西世界更多是美的東西,欲望和暴力在他的代表作中相對少一點。當然,沈從文也有很多作品表達蠻荒世界的殘暴,這種殘暴在他筆下是來自于生命深處的,在他看來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是一個民族原始生命力的迸發。跟城市人的心計、算計相比,他覺得原始的殘暴更可愛。莫言筆下鄉土世界的暴力,更多是外在壓力加諸于筆下人物身上而引起的一種特殊的對抗方式。人物受到的外力,有可能是早期抗日戰爭、八國聯軍帶來的外辱,還有可能是村長等權勢者施加的暴力。對于后者,人的應對方式不是簡單的反抗,而是語言上的辱罵、戲謔、調侃、諷刺。莫言筆下的農婦形象比較好,她們就是用辱罵、撒潑、自我貶低的方式對抗,顯得特別反常和荒誕。普通讀者讀到這種語言暴力會覺得陌生,其實這是鄉土社會底層人特殊的自衛方式。
羊城晚報:有沒有必要把殘暴的場景描寫得如此直白?會不會反而被他人以欣賞的心態作為消遣?
張檸:很多讀者,包括我的學生甚至研究生,都提出過這種觀點,認為莫言寫的場景太殘暴、太露骨,特別是女孩子。我是這么看的,首先莫言的讀者應該是成人,不能把這些場景選入孩子的教科書里,成人的閱讀趣味應該更寬泛。
文學作品當然可以呈現美的東西。古典文學多呈現美,過濾殘暴,讓人讀完心情好,甚至可以達到治療的效果,F在年輕人不是流行治愈系嗎?但呈現美并非文學唯一的任務。真實世界是很殘酷的,我們卻通過各種方式遺忘歷史、現實和人性深處的殘暴性。文學創作除了呈現美,還可以呈現人性之惡,目的不是給人欣賞,而是喚醒,讓你反思人性和歷史的復雜性。很多普通讀者更喜歡讀一點朱天文、朱天心的港臺美文,這種作品往往變成心靈雞湯,讀者難以直面殘酷的人生和歷史。除了呈現美,現代文學還有一個重要任務是追問,為什么美?誰毀了它?另外,文學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的意義在于整體結構,不在于片段是否殘酷、暴力、露骨,要根據整體敘事邏輯來評判。
談“故鄉”之外的寫作
一代人的閱讀耐心越來越差
羊城晚報:如今仍在創作小說的作家中,有哪些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故鄉”經驗?
張檸:有很多作家不怎么寫故鄉,比如格非,他既有幻想主義題材,也有現實題材,寫歷史背景不怎么清晰的個人;王安憶上個世紀90年代的很多作品寫上海,但她也寫歷史題材,如《天香》;畢飛宇的一些作品中故鄉色彩也不濃,《推拿》就是城市某條小街上推拿店里的故事,歷史背景很淡,F在年輕一代作家譬如“70后”一代,故鄉色彩很淡,他們寫漂泊者,是真正的現代主義文學主題,不是技術、技巧、形式意義上的現代主義,而是靈魂、精神意義上的現代主義。
到今天,盡管莫言等作家還在寫故鄉的題材,但故鄉題材的資源已經快耗盡了。年輕一代的作家不可能再寫故鄉,他怎么寫?從小過城鎮化的生活,從小學念書到高中然后考大學,過現代市民社會的生活。他與故鄉血肉相連的感覺沒有了,必須寫單獨的個人與單獨的個人之間的故事,以及單獨的個人與物之間的故事。愛情、性愛、漂泊、流浪這些主題應該會慢慢多起來。像莫言、賈平凹這種寫法,年輕的一代是沒法寫的。
羊城晚報:莫言的小說里花很大很長的篇幅寫民俗、寫歷史。如今人們有電視、電腦,想象力充足,這種慢慢鋪開的寫作手法是不是沒有適應時代的變化,反而倒退了?
張檸: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F在有各種各樣的記錄和傳播手段,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相機,文學創作的形式是否應該更節約、更獨特,而不要再重復電視、電影和現代數碼技術可以替代的功能?這是值得當代寫作者注意的問題。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用文字描寫一個場景和用攝像機拍攝一個場景,效果完全不一樣。但現在更年輕一代的讀者可能更喜歡看影像,直截了當,不愿意通過一段很長的文字緩慢地鋪開對世界的描寫,沒有耐心了。影像看起來真實,但有可能是假象,文字描寫似乎不能迅速抵達真相,實際上它恰恰能起到這個效果。文學相對其他手段顯得太冗長,我理解為一代人的閱讀耐心越來越差,因為生活速度以及獲取信息的能力越來越快,越來越功利。
莫言談故鄉
2002年3月6日,《羊城晚報》發表記者陳橋生對莫言的專訪:《發明著“故鄉”的莫言》,2010年此篇專訪被莫言本人收入專集《莫言對話新錄》。其中片段:
莫言:小說家筆下的故鄉當然不能與真正的故鄉劃等號,故鄉高密在我的創作世界中,剛開始還有現實的意義,越往后越變得像一個虛幻的遙遠的夢境,實際上它只是我每次想象的出發點或歸宿。最早使用“高密東北鄉”這個概念是1985年在軍藝念書時,當時也沒有十分明確的想法,就在《白狗秋千架》這篇小說里,幾乎是無意識地寫出了“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字。后來成了一種創作慣性,即使故事與高密毫無關系,還是希望把它納入整個體系中。但我也覺悟到一個問題:一個作家故鄉素材的積累畢竟是有限的,無論在其中生活多久,假如要不斷用故鄉為背景來寫作,那么這個故鄉就必須不斷擴展,不能抱殘守缺炒剩飯。要把通過各種途徑得到的故事、細節、人物等都納入到故鄉的范圍里來。后來我給故鄉下了一個定義:故鄉就是一種想象,一種無邊的、不是地理意義上而是文學意義上的故鄉。
梁爽、唐子湉、 何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