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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灰霧的廣場上,有一對青年男女冒著雨,在大聲朗誦碑墓上的詩。許多人久久地站在雨地里,傾聽著。那些詩像一支悲涼的號角,使許許多多的人都流淚了。
現在,一切都過去很久了。
時間把歷史變成了童話。
“是啊,中華民族是個健忘的民族!彼龏A煙的手指有點兒發顫。
“哥哥常常想起那個時代!蔽逸p聲說。
“我也并沒忘記,只不過是不喜歡回憶!彼酒饋,身上穿了件寬松的藍毛巾睡衣。她高大豐滿,帶著種自然流露出的雍容華貴。
“可你比以前務實多了!蔽倚÷暪緡伭艘痪,一面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那派頭兒像個女伯爵。
“是啊,現在大家都現實多了。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嗎?”她把前額滑下來的頭發向后甩了甩,“從激越到深沉,從吶喊到反思,這是成熟的標志嘛。鄧小平的最大功績就是開放,一開放就不可逆轉,歷史肯定會證明這點。我想出去看看,學習學習。作為華人不管到哪兒都擺脫不了中國文化的制約,這點我很明白,所以我最終是要回來的。
“中國確實積重難返,可現在總唱那些凄凄慘慘的詠嘆調兒也沒用!只能面對現實,利用中國的特點來改造中國,沒別的出路!……來,喝點兒咖啡,走后門兒買來的,熊很愛喝,上次一下搞走我兩聽!”
她從書架上拿出一聽“雀巢咖啡”,倒在兩個白瓷杯里沖了,立刻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
“你也不想要個孩子?”
她笑著搖搖頭:“假如我現在二十歲,也許會對這個問題重新考慮!
她把那個小本鎖進抽屜里,打開錄音機,是圣·桑的《天鵝》。
“現在競爭已經開始了,以后會越來越激烈的,不拼命不行了!绬,祝培明這家伙很厲害,已經出了兩本書了,現在又是一套大型叢書的編委……”
“他……也是老三屆的學生嗎?”
“老高一的。一九七七年從插隊的地方直接考上北大經濟系!@種人有股狠勁兒!
“聽說他很有背景?”
“有什么背景!”她淡淡一笑,“不過是那篇供求關系的文章在經濟界打響了,引起上邊重視罷了。人要站得住,得不斷出東西才行,他在這點上還是很聰明的!
我不知道這“聰明”是褒是貶。
“他這個人……到底怎么樣?”
“很難說。表面上紳士風度,骨子里很硬,很難被人左右!銓λ信d趣?”
當時我的臉一定很紅,因為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微妙了。她點點頭:“作為一個男人他很有魅力,很多女孩子都對他著迷。不過……這個人城府很深,內心世界很難了解!驾寄阌心信笥蚜藛?”
我垂下眼瞼。
“班里沒有合適的嗎?”
“什么叫合適的?”我咬著嘴唇低語。
“也是。這年頭兒陰盛陽衰,男性都退化了。像你哥哥這樣的都快成‘國寶’了!”
“可你連國寶都不要!”
“誰說的?還想請你幫我看著,別讓人搶走哩!”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也笑了。
“梅姐姐,我總覺得你和我們班的一個同學有點兒像……可是又很不一樣,說不清……”
“哦,那也有可能!彼唤浺獾匕汛艓Q個面兒,是西貝柳斯的《天鵝》,“這么對比著聽很有味兒。貝多芬和德彪西的《月光》我也錄在一起了……你能說清楚哪個更好嗎?”她靠在躺椅上,輕松愉快,毛巾睡衣的領口寬大,露出豐滿的胸脯。她比以前更美了,女人大概到了三十歲才進入全盛時期。
假期的最后幾天我忽然想去小雪原先住的老房子看一看。小雪在信里特別囑咐我:去是可以去的,可是不要跟那些鄰居說話。那些人“個個有病”,特別是住東廂房的那個老瘋子,住的年頭兒最長,神經也最不健全,千萬別聽她東拉西扯。這倒把我的好奇心激起來了。
仿佛是鬼使神差,我來到這個童年時來過并帶來一種童年式恐懼的地方。磚瓦依舊,大門卻緊閉。路人們告訴我,里面正在修繕,不日可對外開放。我猜想這大概又是為建國三十周年大慶而修的。過去久居京城,對這些很熟悉,每年“十一”前總要有批園林寺院要修繕。即使前些年經濟已經很不景氣的時期,也要撐撐門面,意使人看到希望。
我轉了又轉,買了支雪糕,走進離廣濟寺最近的那個胡同。這是北京最普通的平房四合院,灰乎乎的一片,除了陳舊古老之外毫無特色。略有些特殊的只是它的格局:這是變了形的四合院。進得門去,過道兒十分狹窄,除了兩旁原有的房子外,還有自己壘起的形形色色的地震棚和小廚房一類的玩意兒,所以,越發顯得擁擠不堪。加上有些房子年久失修,目下又無人居住,斑駁脫落的房檐上布滿蛛網,門窗上也是厚厚的灰塵。整個院子里沒有一花一木,如果不是東廂房里還時時發出幾聲嬰兒的啼哭,這院子簡直就像一口灰色的棺材了。
雪糕快吃完了,我仍在猶疑。這時東廂房的木格玻璃窗上貼出一張人臉,眼神兒狐疑地一閃,大約她已在暗中觀察我這個不速之客好久了——人們似乎至今還保持著自“文革”以來的警惕性。果然,一個抱孩子的女人閃了出來,敞胸露懷的,用那么一種敵意的口氣問我是哪兒的,來找誰。
聽說我是郗小雪的同學,里面立刻響起一個沙啞的老女人的聲音:“他媽,請人家進來!”那女人的臉色柔和了,一手抱孩子一手給我開門兒。走近她的時候,我才看到她臉上有兩塊極大的蝴蝶斑,嘴巴雖是在笑,一雙小眼睛卻火辣辣地盯著我,一點兒也沒喪失警惕。
“坐,甭嫌亂!兒媳婦兒剛出月子!……他媽,你把尿布往邊兒上揀揀!”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斜倚在床上,很有權威地發著命令。
我忽然想起小雪和我說過的“老瘋子”,可眼前這個老太太是極精明干練的,既不瘋,又不傻。
“怎么著?小雪這孩子考上大學啦?嘿!以小兒我就瞧出來了不是?這丫頭可是百里挑一的人精子!……他媽,給客人沏茶!”老太太挪挪身子,“我這腿腳兒不方便,腦筋還清楚!如今的兒媳婦兒,嘿!”她一撇嘴,什么也沒說就全有了。那年輕女人沏好茶給我端來,我看見茶杯口上一圈圈兒的茶銹!拔覀冞@都是租的她家的房!這不,上頭要落實政策,要把私房都歸還原主兒!我正讓我兒子想法子哪!還好,房主兒倒沒催著,只是前些時小雪來了封信,說是她大學畢業之后是要回這兒來住的,你回去,給說個情兒,請她緩緩,待咱們找著房子了再說!現在上哪兒找這么舒服的平房?高樓大廈我又住不慣……”
“沒關系,她大學畢業還得兩三年呢!蔽易焐险f著,心里感嘆小雪的心計。
“老太太還好?”
“挺好的!
“還信佛?……那會兒,我們倆都是廣濟寺居士林的居士,一禮拜去做兩回佛事,我心不虔,一鬧‘文革’就把佛龕給砸了,這不,現世現報!”老太太指指身子,又指指坐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兒媳婦。
“您每個月交多少房租?”
老太太愣了一下,用一支牙簽慢慢地剔牙,“老太太仁慈,說是街里街坊的住慣了,不叫我們交房錢,因此前些年就那么著糊里糊涂地過來了——可沒承想小雪這丫頭不是個善碴子!我這么一說您就這么一聽,可甭告訴她——這丫頭兩年前為房錢的事兒回了趟北京,還興師動眾地打了場官司哪——要講理,她是講不通,可我礙著她家老面子,俗話說得好,大人不見小人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