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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沒想到小雪報了個女子一千米,本來袁敏、鄭軒他們還愁沒人報呢,這項目整整空了兩天。郎玉生便低聲說:“她這是想撈回面子,上次賽歌兒不是栽了嗎?”聽見的瞧她一眼,都沒有附和。
我報了個女子一百米短跑。學校的運動服不夠,進了趟城也沒買上合適的,正愁,回宿舍一看卻有套洗得干凈、疊得齊整的淺藍色運動衣放在我床頭。王妮妮斜我一眼:“郗小雪給你送來的!庇治恍,“你們兩口子怎么啦?打架啦?”弄得我啼笑皆非。王妮妮又很正經地說,“鄭軒找過你好幾次,那樣子失魂落魄的!薄皠e胡說!”“真的,唐放前兩天也找過你。哎呀呀,怎么就沒人找我呀?”王妮妮伸開兩條小胖胳膊,愁眉苦臉地嚷著!澳菽,他們找我有什么事嗎?”“他們有事能告訴我嗎?”王妮妮扔過來一塊巧克力糖,自己又吞了一顆,嗚嚕不清地說,“我看他們也沒什么事。無非看你有才,長得好看,想找茬兒跟你多聊聊罷了!”王妮妮老是這樣沒正經,誰對她都毫無辦法。我便換話題說:“妮妮,你天天吃巧克力哪兒來的錢?”“那還用問,可以這樣記一筆分錄嘛,借:妮妮的巧克力;貸:老頭子的錢包……”正說笑著,鄭軒敲門進來,果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腋下夾著包衣服,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方菁,聽說你沒有運動服,這是從外系借來的,你穿了試試!”我急忙謝過他的好意,告訴他我已有了,他便呆呆的不知說什么好。王妮妮在一旁當然饒不過他:“咱們新黨員大班長可真夠關心群眾的!告訴你,張丹那兒還缺一雙運動鞋,你快去想想辦法!”說得鄭軒待不住,只好走了。我暗想妮妮倒是消息靈通,鄭軒何時入的黨,我竟不知道。
操場上早已人聲鼎沸,數十面彩旗飛舞。主席臺上委員們已基本到齊,幾個體育老師輪流在高音喇叭里亮著嗓子。操場邊熱熱鬧鬧地全擠滿了人,好多當地居民也趕來看熱鬧了。當地人的膚色都是茶褐色的,像阿圭那樣,因此一眼便辨得出。個子又矮,又愛哇啦哇啦地叫,更讓操場的聲音震耳欲聾。我在人叢中一眼認出小雪:她穿一身雪白的運動服,只在外側腿、臂部鑲有一條鮮明的紅線,頭發仍被那對紅色裝飾珠束著。這身白衣服配著她那憂郁的神情,顯得特別楚楚動人。很多人的眼光都停在她身上,她似乎無所覺察,只呆呆地站著,和人群保持一定距離,遙遙地望著海。我忽然有個極強烈的感覺:她和海很親近!仿佛遠遠比和人要親近得多!她好像和那遙遠的海有著一種神秘的默契——他們在互相呼喚著。她的內心世界無法識破,她那雙黑天鵝絨一般的眼睛便是遮蔽她內心的帷幕。她站在那兒,像一棵安靜的孤零零的植物。
近來我們很少正面碰到過,偶爾碰見了,我也不睬她,她臉上就掠過一種說不出來的凄惶,那神情簡直是對我的一種折磨,我只好盡量回避她。然而,她那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力我卻無法回避。她依然占據著我的生活,悄悄地給予我各種方便,各種小小的柔情,我明白我無法擺脫她——她早已成為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了。
女子一千米項目拖到下午才進行。第一圈兒,小雪遙遙領先。大概她身子比旁人輕許多,因此跑起來像在飛。遠遠望去,那一身白色確實好看,周圍便有不少人在打聽。哥哥心不在焉地看著比賽不知在想什么。剛才跳遠時他也是心不在焉地沒踏上跳板,落了個倒數第一。最近他總是心不在焉,好像什么也無法打動他。那天晚上我哭得他慌了神兒,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問我,我只字不說,急得他暴跳如雷。到了兒我哭累了,倒在他的床上沉沉睡去,害得他躺了一夜椅子。哥哥這個人,表面上稀里糊涂,其實是個極嚴肅的人,只不過歲月把他少年時的那種憤世嫉俗轉化成為一種更為冷峻的東西,以一種幽默的方式表現出來。不了解他的人常認為他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樂天派,他也很愿意并很習慣被人們這么認為。如果誰真的識破了他,他大概倒是會比較惱恨!霸趶匚蛉松蟮箷茌p松地活著!彼翘爝@樣勸我,以為我不懂,需要解釋,所以又說了一句:“感情上的悲觀主義者常常庸人自擾。如果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理智上的悲觀主義者,你對待生活便會很樂觀了!钡俏抑浪肋h不會成為一個他所希望成為的那種人。他有熱情,一種不斷被惰性所困擾的熱情;他有脾氣,一種顯然修煉不到家的“老小孩兒”脾氣。別看他平時像只溫和的大海豚,暴怒起來他也會突然變成一只雄獅的。
第二圈開始了。從我們身邊跑過去的時候,我發現小雪出了很多汗,頭發都被汗水打成綹兒,后背前胸完全濕透了,天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好像氣力不支了,F在她不再像只凌空飛舞的白色鳥,而是像片蒼白的小樹葉子被旋風卷得翻飛不已了。那本來就白的臉現在白得嚇人,姿勢也變得越來越別扭,像是一個勁兒在往前栽,又像是想彎下腰去撿什么東西——周圍加油的聲音震耳欲聾,加油聲中,歷史系一個紅衣姑娘漸漸接近了小雪。我們班的男生簡直瘋了,唐曉峰爬到一輛自行車上大喊大叫,一群自發的拉拉隊員們附和著他。最后半圈的時候,小雪像是閉著眼睛在跑,她已經不行了,汗水浸透了她的全身,每跑一步仿佛都會突然倒下,崩潰,變成一堆蒼白的碎片,或者像那只可憐的夜光蟲那樣,爆發出來之后便通體透明地死去。我真想上去拉住她,求她別再跑了。終于,就在那個紅衣姑娘離她只有半步的時候,她的胸部撞了線。歡呼聲鼓掌聲像是要把操場抬起來了,我拼命地從人群中擠過去,看見負責攙扶的張丹和何小桃一邊一個架著她,慢慢地向場外走,人群中發出感嘆的聲音。我回頭看,哥哥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我沖出重圍,見小雪在張丹、小桃的攙扶下慢慢移動著,看見我,她把一雙被汗水浸紅的眼睛睜得很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她臉上青森森的,像是被汗水浸泡變了形,黑睫毛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掙出一只手指指我,我明白她的意思,便扶了她,讓張丹她們先走了。她這才全身軟下來,一下子靠在我的身上,動也不動了。我心里一熱,她到底是拿我當最好的朋友的!我不來,她還硬撐著,也要強得太過了。我一手摟著她的腰,另一只手掏出手帕給她擦汗。天哪,她的汗怎么這么多,剛擦干一層,馬上又涌出許多。摸摸額頭,是冰涼的,嘴唇里似乎也冒著冷氣,我這才慌了,拼命地叫人,可我的聲音哪能和高音喇叭抗爭?只好半背半抱地拖著她慢慢走,等到上了去她家的小道,我的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還算好,正沒轍的時候哥哥趕到了,他是跑來的,大口喘著氣:“菁菁你真笨,怎么不從露天劇場那條路走,倒繞了這么個大圈子?”“廢話!我原先又沒想到要送她回家!蔽艺龥]好氣兒呢。哥哥被我噎得沒吭聲,看看小雪,他的眉頭皺起來了!霸趺磁蛇@樣子?”他自語了一句,把小雪從我的臂彎里接過去,這時我才突然感到右臂像斷裂了似的疼。哥哥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臉一下子沉下來。我的天!我這才發現小雪大腿內側的白色運動褲已經被血浸紅了一大片。摸摸,原先的血已結成紫色的硬痂,還有血繼續向外流,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哥哥板著鐵青的臉用雙臂托起小雪大步流星地向汽車站走,我知道他肯定是要去市醫院掛急診。小雪的頭軟軟耷下來,雙眸緊閉,頭發有點亂了,長長地披散在哥哥筋節突起的胳膊上,在哥哥的懷里她簡直像只小雞雛。我驀然涌出一股憐愛之情,急急地跑上去,把她那兩顆快掉下來的紅色裝飾珠戴好。
市醫院的急診室擁擠骯臟,好多當地人躺在骯臟不堪的擔架上被抬到這兒。急診觀察室進不去人,便都堵在走廊里,其擁擠程度使人想起大串聯時的車廂。走廊里的空氣讓人一聞就想吐。哥哥把小雪抱到這里已是汗流浹背,偏巧門口的一個急診病人上吐下瀉,哥哥沒站牢,一腳踩在穢物上幾乎滑倒,看看,便忍不住地嘔起來。我也嘔,簡直狼狽不堪。問問其他病人,才知道婦科還專有一個急診室,得穿過這個走廊。哥哥青著臉,強忍著惡心,托著小雪跨過無數個擔架和人腦袋,其艱難險阻不亞于二萬五千里長征!
輸了血,小雪很快便蘇醒過來。她淚汪汪地叫了我一聲,我便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仍是冰涼冰涼的。大夫在給她消毒做檢查,我小心翼翼地把墊在她下身的墊子弄平,心里有些怕。那大夫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開。那大夫的手很重,她大概被弄得很疼,使勁皺著眉,牙齒咬得緊緊的,已發青的眼眶倒是慢慢緩過來。大夫查完了,把我拉在一旁:“你是她家屬?”“是的!薄笆墙忝藐P系吧?”“是!薄芭。你這個妹妹到底是已婚未婚?”“不是跟您說了嗎?她未婚!薄拔椿,怎么處女膜早已破裂?”那大夫冷笑一聲,“她有很厲害的月經病,不像是青春期原發的那一種!美,沒大事兒,你們走吧!以后來例假的時候可別再玩命啦!”說完,她向小雪的兩腿中間尖刻地瞥了一眼,便收拾器械不再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