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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民族曾經經歷過許多的苦難,或許觸摸這些苦難太讓人痛苦,所以我們常常選擇繞過,甚至將他們遺忘。然而有一些人,不僅有勇氣去重新挖掘和記錄這樣的歷史,同時也用著自己的方式去喚醒整個民族對于這些苦難的回憶,馮小剛和劉震云正屬此列。
《1942》這部電影是關于苦難的,在這部電影當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星星點點的人性光芒,然而在電影之外,所有的創作者所付出的巨大的誠意和努力,更讓人感動,從劉震云的小說 《溫故一九四二》到馮小剛的電影《一九四二》,兩個人經歷了19年的起起伏伏,終于將這一段歷史,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為何要再次觸碰苦難,眾多答案中哪個才是馮小剛的真實所想?拍攝過程中他與徐帆沖突為何?劉震云與他如何還原悲劇中的一地喜?劇本緣何打動了影帝蒂姆·羅賓斯? 《楊瀾訪談錄》為你一一解答。
幾氣呵成“一九四二”
楊瀾:在一個大家壓力都很大的時代,很多電影只求讓人開心一點,你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拍了一部這么苦難的片子?
馮小剛:始作俑者是震云,我看了他的小說后才知道河南原來鬧過那么大的災荒。我要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所以拍了電影。
劉震云:咱河南人給世界留下了最后的幽默。比如,老張在餓死前想起老李三天前就斷氣了,覺得自己值了,至少多熬了三天吶!這樣一種面對死亡的態度其實比追問更嚴肅,或者說更悲涼。幽默是海,融合萬物。
楊瀾:描述苦難有很多表現方式。 《唐山大地震》里表現人性掙扎的時候,哭天搶地,露骨宣泄;但《1942》顯然比較克制,人們平靜地磨著柴火、樹皮,甚至帶著滿足感熱火朝天地準備年夜飯。你特意采用這樣的鏡頭語言嗎?
馮小剛:劇本醞釀的時間很長,我和震云在此期間對生活有了新的認識,改動隨之產生,我還跟徐帆“吵”了一架呢。她演的角色為保孩子活命把自己賣了,我讓她情緒克制一點、淡然一點,她說做不到,因為她是一個母親,骨肉分離之際,怎么可能無動于衷?拍戲強調真實性,一個農村婦女眼看著就要與自己的孩子天各一方,絕對不可能冷靜麻木地說句再見了事。徐帆特別反感有些知識分子暗貶煽情,她明確地“教訓”我:如果你也搞那套東西,只會讓我惡心、做作、矯情!
楊瀾:罵得好厲害!
馮小剛:她認為我的看法被綁架了,不尊重一個母親真實的情感反應,但我恰恰是為了真實才進行這樣的處理。每天都有災民餓死,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了。生不如死的時候就連悲傷都是一種奢侈,如果把自己賣了能換來活路,那就很好。我告訴徐帆,災民的感情一定是十分粗糙的,是破石頭塊里長出來的荒草,寒風吹著不倒。
楊瀾:從1993年到2012年,你們歷經多次起伏,不斷地準備,不斷地擱淺,投入了巨大的誠意來做好這部片子。事實上,從影片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可以看得出來,你們進行了深入的采訪和悉心的修改。
劉震云:《1942》不是一氣呵成,而是幾口氣磨出來的。 19年間幾起幾落,世界不斷變化,人心也在變化。這種雙重的變化對于電影最終的產生到底是好是壞,小剛用“不堪回首”來形容。我的原著是調查體的紀實文學,沒有人物、沒有情節、沒有故事,所有電影必備要素一概缺乏,就連論證會上的專家都說沒戲唱,所以小剛最后完成的是不可能的任務,我估計國內導演里只有他才做這種傻事。
馮小剛:用一般規律和普遍經驗來看,它確實是不成的,但我堅持住了,所以成了。
黑色幽默解讀苦難
楊瀾:你是河南延津人,你的很多文學作品都是以自己的故鄉為背景而創作的,《溫故1942》正是一例。你曾解釋道:“一九四二的精髓,一定不是悲劇,而是幽默和喜劇。所有的悲劇都經不起推敲,悲劇之中,一地喜劇。 ”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解讀苦難,對作者手藝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劉震云:我和小剛沒有刻意生產幽默,我們只是把生活中的幽默搬到了大銀幕上,充當了一回搬運工。
楊瀾:小剛據說“搬”到幾度瀕臨崩潰?
馮小剛:長達幾個月的室外拍攝,災民漫山遍野,能不讓我崩潰嘛。
楊瀾:《1942》讓我感覺非常壓抑、悲涼,溫暖超越的東西并不多。
馮小剛:結尾處老東家撿了一個孩子,說叫一聲爺爺咱倆就算認識了。我覺得這正是人性,這正是溫暖,這正是希望。蒂姆·羅賓斯就是被這種閃爍的希望之光所打動的,片酬、戲份少,地方這么遠,條件又艱苦,他憑什么欣然接受?因為黑暗之后有光明,《1942》跟《肖申克的救贖》異曲同工。
楊瀾:羅賓斯看到了這個民族能夠繼續走下去的答案。
馮小剛:所以小說叫 《溫故1942》,“溫故”是飽含著感情的兩個字,溫故知新,是我和震云努力在做的事情。
楊瀾:你們兩人已經相識20多年了,有過多次的合作,從《一地雞毛》、《手機》再到《1942》,小劉和小馮變成了老劉和老馮,據說兩位最初認識的時候是王朔介紹的?
馮小剛:記得那還是1993年的時候,王朔推薦震云讓我結識結識,他寫的《一地雞毛》真是太棒了,劇本一字不改就可以拍,特別的生動、深刻、細膩。后來有一天下午,王朔又扔了本書給我,是中篇小說《溫故1942》,看完以后,我對震云的喜歡上升到了崇拜。
楊瀾:你倆的交情之根算是扎下了。
馮小剛:我告訴震云《溫故1942》的小說一直在我心里翻騰,特別想把它拍成電影,他倒是不著急,讓我慢慢想想。之后咱們經常聚在一起,包包餃子,湊幾個涼菜,說上一夜的醉話。2000年過年的一個晚上,我和震云喝完小酒,他鄭重地把《溫故1942》托付給了我,答允愿就此事與我共進退。我相信這段過程的周折也足夠支撐一部小說了。
楊瀾:第一次合作或者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剛給你留下了什么樣的印象?
劉震云:他那時剛三十出頭,是文藝青年小馮,整天戴一圍巾,還特別愛掛一個上面寫著 “北京電視臺藝術中心”的牌子,走哪兒這標牌就晃哪兒,跟學生帶;账频,估計是在“顯擺”身份。他更愛把幾路“來歷不明”的人張羅到一塊吃飯喝酒,挑起氣氛,結果張羅張羅著場面就亂了。
能夠合作講究緣分
楊瀾:你們還把梁左也給 “拉下水”了是么?
劉震云:我們這些小字輩共同尊稱梁左先生為梁老,梁老“架子”可端得不小呢。比如講好明天大家一起聚一聚,“小馮”打電話通知梁老,他老人家開始挑刺:明天吃飯,今天才請我,這能叫請嗎?這叫提溜!這時候王朔會一把搶過電話:你愛來不來!然后第二天老先生必定到得最早。
楊瀾:誰的酒量最好?是小馮嗎?
劉震云:他酒量大不大我也說不清楚,但他膽子很大,半個小時之后基本上就“嗨”起來了,這場面讓我挺懷念的。
馮小剛:我最近的訪問總被問到為什么要拍這部電影,為什么喜歡他的小說,我要說的理由其實特別多,但最讓我自己信服的是我和震云之間的緣分,我作為導演和電影《1942》之間的緣分。
楊瀾:我反倒覺得這個最沒說服力,因為緣分這事兒恰恰是說不清的。
馮小剛:比如說我遇到過很多演員,包括一些非常成功的大明星,會相互寒暄幾句“咱倆得合作一回”之類的客氣話,但結果可能是十年下來倆人碰著十回,沒戲就是沒戲。再說什么“要合作”就太貧了。所以我認為拍電影真的要講究緣分。
劉震云:我覺得除了緣分與契機之外,更重要的是目光的交匯。倆人同時看穿百年,能夠深入融合在一個點上,那便勝過世間任何的利益驅動。
楊瀾:我明白了,你們眼睛里未來的長度是一樣的,因此你們能夠相交這么多年。從小馮到老馮,甚至有人叫馮老了,你覺得馮小剛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劉震云:越來越簡單,越來越純粹,越來越有赤子之心。雖然從年齡上來說咱們都老了,但小剛的心態卻的的確確變得更年輕了,最大的標志是他特別的敏銳。一件事做還是不做,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他心里十分有數。
馮小剛:我就《1942》這事看得遠,其他的事我依舊唯利是圖。
劉震云:馮小剛做事非常干脆,決不拖泥帶水。拍《1942》的時候,足足五個多月的時間全是大冬天災民逃荒的室外戲,條件異常艱苦。演員們為了讓自己瘦下去,每天就喝一小半碗菜粥,國立走個臺階都要虛脫了,直說自己頭暈眼花,金星亂舞。
馮小剛:我有一次想把明天的戲整個兒梳理一遍,就召集大家都到餐廳來開會,因為地方寬敞,方便交流。一開始創作團隊吃完的餐食還沒有撤下去,屋子里飄著肉香,害得演員對詞對到一半急了,紛紛控訴我太殘忍了。
楊瀾:看得見,吃不著,這能不難受么。
一朝夢圓情懷難遣
楊瀾:小馮同志看著小劉同志這二十年來的變化,發現了點什么?
馮小剛:劉震云是比較繞的一個同志,年輕的時候他和我比同齡人更顯成熟,有城府。劉老有個特點:你有個作品請他看,看完了讓他提點意見,第一句話一定是“好,非常好”。如果你跟劉老不熟,你會覺得劉老的評價非常高,你滿意了;但你若是與劉老長期合作,摸得透他的脾氣秉性,你就應該趁勢多追問幾句,一直問到讓他感覺到你的誠意,開口談談他真實的想法為止。你必須具備足夠的耐心,聽他一路從劇本的問題說到演員的問題,最后終于繞到導演的問題身上。今后要和劉老打交道的人,請務必掌握綜上所述。
楊瀾:我注意到有時候你忍不住在微博上吐槽:拍電影實在太苦,甚至讓我對它的熱愛也變得越來越寡淡了。有網友評論你是在撒嬌,回顧自己當時的心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馮小剛:有一天我問工作人員:“咱們是不是徹底結束了? ”“都結束啦!除非再有大的改動。 ”然后我突然就產生了一種失落感,有一個夢,它一直是心中最大的念想,于是你孜孜不倦地沖著目標奮力前進,但有朝一日夢圓了,電影拍好了,接下來就看觀眾的反應了,作為一個導演,我一下覺得空空的,這個夢似乎離開我了,沒了。
楊瀾:還愛電影嗎?
馮小剛:為了答謝華誼對這部電影的投入,我之后應該會拍幾部注重盈利的商業電影,倘若不是出于這么一種感恩的心情,我確實覺得拍完《1942》后得好好歇歇了,或許還將暫時告別導演這個行業,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畫畫什么的。
楊瀾:我曾經看到有不少的分析和評論,試圖解釋劉震云和馮小剛之間長期合作的原因,比如說他們都擅長講小人物的故事,比如說他們都用一種新的語言系統,以一種幽默的態度來詮釋世界,然而我想,這合作背后的深層原因,恐怕就像劉震云所指出的那樣,并不僅僅在于兩個人眼神中相互欣賞,而在于無論是對于歷史還是未來,他們的眼神都有交匯之處,那么是不是因此也可以說,他們的合作不會就此終止呢?但愿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