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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樹勇 微博:http://weibo.com/u/1454064140
陳眾議: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著有《魔幻現實主義大師》、《拉美當代小說流派》、《20世紀墨西哥文學史》、《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傳》、《魔幻現實主義》、《博爾赫斯》、《20世紀外國文學史》、《西班牙文學大花園》、《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研究》、《堂·吉訶德的長矛》等! “魔幻現實主義”不是一種古典的文學思想和流派,而是現代社會中產生的思想,20世紀30年代產生于拉丁美洲文學之中,誕生于歐洲文化和拉美本土文化的沖突之中。陳眾議說:“‘魔幻現實主義’發源之初,其實也是拉美本土作家的一次尋根運動,在尋根之中,思想者們發掘民族基因型的文化因素,血脈中流淌的原始經驗,很多時候,這種文化因素和原始經驗非理性可以解釋,但是它對于人們生活的影響卻非常大。相較于魔幻現實主義寫作,國際主義寫作在當下受眾更廣,但是對本土文化的解構卻非常厲害!
魔幻現實主義的起源
北京晨報:魔幻現實主義是如何產生的?
陳眾議:魔幻現實主義誕生之前,20世紀的拉丁美洲,發生過兩次非常重要的文化交鋒。第一次發生在20世紀初,是宇宙主義和本土的土著主義之間的交鋒,這次交鋒非常類似于中國大約同時代發生的中西文化交鋒。在中國,出現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全盤西化”或者“完全堅持本土文化”等諸多的思想,在當時的拉丁美洲也一樣:一派認為應該擁抱世界,這就是宇宙主義;另一派認為應該堅守本土文化,這就是本土主義。這兩派勢均力敵,爭論不斷,甚至從文化上升到政治。到了20世紀30年代,交鋒再起,這時候法西斯在歐洲蔓延,世界大戰迫在眉睫,美洲的糧食肉類價格飆升,同時,跨國資本主義也開始進入美洲,這都讓美洲人獲利匪淺,日子好過了不少。所以這時候宇宙主義再次興起,認為美洲雖然是世界聞名的晚到者,但終將成為領跑者。
北京晨報:宇宙主義占據了優勢?
陳眾議:倒也未必,因為與此同時,無產者作家開始逐漸進入美洲,美洲土著主義運動也再次興起,諸如瑪雅神話等許多印第安文化被發掘出來,在思想界逐漸誕生了尋根運動,尋找拉美文化的根。
民族的集體無意識
北京晨報:尋根運動和魔幻現實主義又有什么關系?
陳眾議:在尋根的過程中,人們發現很多過去沒注意的,卻帶有基因型的文化因素,當時拉美民眾中普遍信仰的不僅有西班牙人當初強加于他們的基督教,還有很多本土原有的信仰,比如信鬼。尋根者們因此發覺,在自己的血脈中還流淌著這么多的原始經驗,這些原始經驗一代代流傳下來,綿延不絕,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的基因,比如尊敬祖先,這一點和中國非常相似,這在西方文化中絕無,卻在拉美本土文化中卻非常重要。這些都并非是理性可以解釋的,但是卻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影響著人們的價值判斷。這些東西給魔幻現實主義奠定了基礎。
北京晨報:以神奇、魔幻的手法表現現實生活,其原因是文化傳統中的超自然內容?
陳眾議:很多魔幻現實主義的作品中都曾涉及超自然現象,如魔幻現實主義的集大成者,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里面就有非常多的光怪陸離的現象,人鬼神魔混雜,但是其目的還是要描述現實的生活,《百年孤獨》也并非是寫神魔鬼怪,而是著重表現美洲當時那種混血文化下的集體無意識。
開掘民族靈魂深處的東西
北京晨報:莫言的作品,也是表現集體無意識嗎?
陳眾議:莫言是一位非常聰明的作家,他本身沒有用過“集體無意識”這個概念,他并不是做理論研究的,不會使用太多的概念,但是他用作品表達出來了。
北京晨報:中國也有尋根文學,莫言的作品似乎也可以說是尋根文學,但為什么只有莫言是魔幻現實主義?
陳眾議:首先,莫言并非是簡單地模仿魔幻現實主義,莫言應該說是感悟到了拉美文學所真正要表達的對象,和同樣是尋根文學的韓少功、賈平凹等不一樣。從《紅高粱》到《生死疲勞》,一直都滲透著那些別人不去表現的、很遙遠的東西,他一直在開掘我們民族靈魂深處的東西,不僅是美的,也有野蠻的、粗魯的東西。
北京晨報:為什么非得是魔幻現實主義才表達這些?
陳眾議:20世紀以來,基本上你能想象到的表達方式,都已經有過了,魔幻現實主義也僅是其中一種,根本還在于表達的內容。這種集體無意識一旦脫離現實,單純地表現沒有什么意義。
把腳伸向自己的根
北京晨報:如何才能使表達更有意義?
陳眾議:一個偉大的作家,應該盡可能地把腳伸向自己的根脈,但是個人本身又要積極地面對現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紅樓夢》在表現集體無意識上,就做得非常好。同樣,在莫言的作品中,死死地抓住了鄉土,在那里還深深埋藏著許多古老的信仰。
北京晨報:這些古老的信仰和現實有什么關系呢?
陳眾議:魔幻現實主義,其最終觀照的還是現實的苦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為現實落后,才會有許多原始信仰的經驗,所以,文學真正要面對的,是現實,是我們的民族在物質上、精神上所出現的問題。我們知道,原始信仰的存在,往往是因為落后和愚昧,這種落后和愚昧,通過文學的濃墨重彩表現出來,讓我們不得不直面它,去思考現實中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比如落后、愚昧、殘酷、貧窮等。莫言的可貴也在這里,他領悟到,我們比拉美更加需要觀照和思考,比如我們對于生活的輕賤和殘酷,并不比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中表現出來的少,甚至更加嚴重。
北京晨報:魔幻現實主義曾經影響巨大,今天怎么樣?
陳眾議:今天國際上最多的是國際化寫作,這個市場更大,比如村上春樹、智利籍墨西哥作家波拉尼奧等,他們的寫作國際化非常強,沒有明顯的地域特點,因此更能獲得不同國家人們的喜歡,如果莫言不獲獎,在中國,村上春樹的知名度顯然要比莫言高得多。但是這種寫作雖然能夠溝通不同文化的人,對于本土文化,卻解構得厲害。
魔幻現實的衰落
北京晨報:莫言的獲獎,引起了人們對魔幻現實主義的興趣,會不會有大量魔幻現實主義的作品涌現出來呢?
陳眾議:中國作家有一點讓我很感動,即面對世界文學時的謙虛和學習的態度,很多中國作家大量地閱讀西方文學作品,那種饕餮般的閱讀,表現出來的正是在文學面前的謙虛。所以我希望,莫言得獎之后,中國作家仍舊保持這種謙虛的態度。同時,莫言得獎,可能有人覺得外國人都會因此來了解中國,其實不要這么指望,因為我們也沒有這么做過,每年都有諾貝爾文學獎,我們不會因此去了解得獎者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此外,莫言的得獎必然會讓許多人去學習他,但是我希望不要僅僅學莫言,不要僅僅注重鄉村,更要注意到現在城市的問題。
北京晨報:為什么這么說?
陳眾議:魔幻現實主義在世界上曾經影響特別大,特別是在第三世界。但是到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拉美就已經逐漸衰落了,雖然還有一些,但不多了。這和拉美的社會發展有關,那時拉美70%已經城市化,農村已經不是主流,而魔幻現實主義,更多是反映農村的現實生活。今天的中國也一樣,城市化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們生活在城市里,農村的問題固然重要,但城市的問題則涉及到更龐大的人群。任何時候,當一個民族主流人群的生活環境發生變化之后,他們的生存方式也必然發生變化,所以,在城市化高速發展的今天,關注城市更重要,且城市生活中的問題并不少,這是文學應該關注的東西。
晨報記者 周懷宗








